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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红日未到半空,天色明艳,书房中卫渊和张生已经讲了一个时辰的功课。卫渊面前的书案已经由最初的矮几换成了正常人所用的书桌,两壁的书架原本空空如也,现在也摆满了一册册装订好的书籍。书架上的书都是两师徒自己写的,一架是张生的,一架是卫渊的。
张生被救出来时全身上下只剩下一身衣服,卫宅里则压根没几本书,寥寥几本都是黄历、账本。所以最初启蒙时用的书都是张生自己写出来的。卫渊自己架子上的书大部分都是抄录张生作品,一来熟记经典,二来习练书法,但也有几本真正是自己所思所想。不过这几本书现在不在书架上,而是摆在张生面前。
张生此时重新翻阅卫渊所著文章,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阳光落在屋内,似是激起若有若无的微鸣。
卫渊的文章自然稚嫩,但是已经能够看出书者自有想法、不落窠臼,尤为难得的是能自圆其说。只是此时文章已经开始透出锋芒,不知是好是坏。
张生阅书之际,卫渊端坐不动,沉静得如同雕像。
过了片刻,张生回过神来,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朝夕相伴了三年的弟子,说:“人间三千事,我已经都教给你了。仙家事,等你进了宗门修行自然会学到。过去三年,每日五个时辰,风雨无阻,我一生所学根本精要其实已经给了你,剩下的无非就是打磨细枝末节。”
张生顿了一顿,郑重道:“但你须记住一点,人间事难论是非对错,取舍之道,存乎一心。我教你的只是如何把方方面面看得周全,如何去权衡利弊得失,但最终决断始终要看你自己。这一点我教不了你,圣贤也教不了你。”
卫渊点了点头。
张生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说:“站起来给为师看看!”
卫渊应声而起,站得笔挺如松。
此时卫渊刚满六岁,但已经长得比寻常农户人家十来岁的孩子都高。他的眉眼长开了些,褪去不少稚气,逐渐透出些少年的英气。只是从小他就沉默少言,惟有和张生讨论时事道理时才会滔滔不绝。
张生上下打量了卫渊几遍,叹道:“我刚见你时,你还没到我的腰。现在居然已经超过我的肩膀了,真是岁月如梭。”
卫渊忽然深深一礼,道:“老师恩情,永记于心!”
张生失笑,伸手摸了摸卫渊的头。卫渊生性内敛沉静,能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实是少有。但也正因如此,才说明发乎于内,不说不足以表达。
不过此时卫渊已经颇高,摸头还真有些不就手。
张生叹道:“你这孩子外冷内热,生了一副好相貌,又是极有主见的。为师别的不怕,就怕将来你在情这一字上吃亏。唉,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要是不细想,我差点都忘了你才六岁。”
“刚才是最后一课,你我师徒这三年也算圆满了。下个月就是仙宗统考,仙宗统考五年一度,切不能错过,到时我自会和你同去郡府参考。这两日为师要收拾下三年来的著述心得,你就好好玩两天吧!”
卫渊终于说了一句:“……我帮您收拾。”
张生一笑,道:“也好。”
屋外窗下,卫有财长出一口气,弯着腰与光头和管家一同悄悄离开。
等走远了几步,卫有财拍了拍自己大腿,长出一口气,道:“总算不用再蹲墙根了!三年了,老爷我这两条腿肉都蹲成铁棍了。你们两个蹲了三年,都学到什么了没有?”
老六摸了摸自己光头,说:“听了那么多人间事,总算明白老子以前想的就是对的。世上哪有什么道义,就是一个字,打!打赢了帝王将相,打输了盗匪枯骨,就这么简单!”
卫有财叹了口气,又看向管家:“你呢?”
管家老神在在地道:“我对幼时所学的仙家兵法又有领悟。兵无定势,水无常形!要是再遇到那些流民,哪还用得着守宅?我跟六哥带上十几个人跟在流民大队周围,白天点烟晚上放火,没事放箭,敢追就拉远了砍翻,管他几千人,用不了几天就得精疲力尽,自己就散了。”
光头哼了一声,表示不信:“你还真学过仙家兵法?怎么也不见你多认几个字?”
管家胀红了脸,分辩道:“我那老师都是口述的,说法不传六耳,出他之口,入我之耳,用不着识字!”
光头嗤笑:“你那便宜老师怕也是个不识字的。”
两人吵闹了几句,才想起卫有财在一旁许久没作声了。他们望去时只见卫有财举头望天,不知在想着什么。
管家光头相视一眼,问:“大哥,有心事?”
卫有财没有低头,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睛,说:“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渊儿入了仙宗,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管家和光头面面相觑,再也笑不出来。
管家试着劝慰:“听说修行后阳寿会增加很多,所谓天上一日,人间……”
管家嘴快,等意识到不对,话已经说了一半。
“不碍的,我只是有些乏了,想回屋歇歇,你们忙自己的去吧。”卫有财摆了摆手,自回卧房去了。
三日后,天方透亮,张生和卫渊踏上了去郡城之路。除了坐骑,还有两匹驮行李的丁骡。
卫有财一直送出三十里,才肯返回。一路上他只是默默陪着,没怎么说话,分别的时候也只是挥了挥手,就转身而去。
下午时分,卫渊和张生总算离开了山间的崎岖小路,上了通往郡城的大道。
所谓大道,实际上夯土为路,只可以并行两辆骡车,路面坑坑洼洼,中间四道深深车痕,一看就是年久失修。不过这样的路已经是卫渊从来没有见过的好路,邺县山间的路崎岖难行,根本走不了车,只能骑丁骡,大户人家才有驴,且没有几头。
丁骡矮小速度不快,和寻常人步行速度差不了多少,好处就是耐力悠长,能够负重,也能吃粗料,所以在山地分布广泛。
张生有意让卫渊多看看山外的世界,所以走得并不快。
遥望大路前方,张生忽然心生感慨,说:“二十年前,我也是如你这般前去参加仙宗统考,那时你师祖在二十多个人中一眼就看中了我。而我也不负期望,力压余子,不光是本郡第一,连整个云州都没有对手。再后来我修炼有成,入世历练,本以为可以如前辈一样做一番大事,却没想到屡屡受挫,多年下来竟然一事无成。”
说到此处,张生向卫渊看了一眼,微笑道:“不过现在有了你,这些年倒也不算荒废了。既然你是我的弟子,仙宗统考那就是信手拈来,不把第二名甩出十万八千里,说出去都有损我张生威名。现在先给你讲讲我们这一脉的道统传承,虽然逾规,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顿了一顿,张生身上涌出傲然之气,道:“为师出身太初宫天青殿,你过了统考之后,那里也是你修行之地。”
卫渊虽然向来镇定,此刻也大吃一惊:“太初宫?四大仙宗之一的太初宫?”
“四大仙宗之首的太初宫。”张生纠正。
卫渊有些狐疑地看着张生,道:“您说过我们这偏远小郡,除了本郡的赤潮宗之外,常年也就只有一两个三等宗门会来收徒。太初宫高高在上,怎么会来这里?”
此前张生已经跟卫渊讲过仙宗统考的基本常识。参与统考招徒的无数宗门被分成四等,四等宗门只能在本郡收徒,如赤潮宗就是。三等宗门称为福地,可在一州之地收徒,偶尔去别州收徒,名额就有严格限制。二等宗门曰洞天,可在本国之内收徒。
最上则是四大仙宗,可在整个大汤收徒。只是四大仙宗高高在上,每届收徒名额又是极少,过去50年来,四大仙宗就来过冯远郡三次,一共给了五个名额。
所以卫渊才有这一问。
不过张生微微一笑,徐道:“放心,这次别的仙宗说不准,太初宫一定会来。不过也无须着相,你已经得我真传,旁人如果天资绝佳且非常勤奋,或许能到你七成水准。”
跟着张生苦读三年,卫渊倒是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轻信盲从,包括张生。
当下他疑虑未消,继续追问:“可我还是不明白,太初宫为什么会给我们郡一个名额?”
张生总算等他问出了这句话,当下轻描淡写地道:“你师祖道号焚海真人,是太初宫天青殿三大真人之一;太上祖师玄月真君,两百年前就是天青殿殿主。各位师祖最看重道统传承,等进了天青殿,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过他老人家好脸面,所以此次统考你务必尽展所学,荡尽余子,才不算给他老人家丢脸。”
卫渊听得将信将疑,自己这老师来头这么大?而且听张生言外之意,是因为他在冯远郡收了个学生,所以太初宫才会破例给个名额。
卫渊虽然不清楚太初宫内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但感觉张生作为太初宫一位殿主的徒孙,好像还办不成这么大的事。
也不知道那玄月真君有几位徒子徒孙。史书上说,北齐以前有皇子专喜欢招揽人才,啥鸡鸣狗盗之徒都收,结果收了三千门客。修行之人活得久,万一玄月真君也喜欢桃李满天下,说不定徒子徒孙还不止三千。
张生自然不知道卫渊正偷偷在肚子里编排他,此刻极目远眺,心思已经飞到了远方的郡府。正心旷神怡之际,后方突然传来阵阵急骤的马蹄声,几个骑士策马狂奔,从后而来。
那几个骑士胯下都是一丈高的玄青色战马,铁蹄踏地如雷,气焰滔天。他们似有急事,全速奔驰,如风般从张生和卫渊身边冲过。那足有鼓面大小的马蹄在大道上一踩一蹬,就刨起大蓬砂石尘土,劈头盖脸地就向张生和卫渊浇去!
道路狭窄,张生躲避不及,又被封了道力,于是结结实实地被糊个正着。原本满身的仙风道骨,云淡风轻,全被这一片土糊了个干净。
看着灰头土脸的张生,卫渊忽然觉得,就算太初宫这次真给了冯远郡一个名额,应该也和张生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