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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谷子看豆花的眼神怪怪的,他看了前面看后面,看了脑袋看脚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好像豆花今日去了一趟张家湾,变成了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妖怪,或者是身体哪里残缺不全了,让狼咬了,让狗叼了。看着看着,就要动手动脚,解豆花的衣裤,他要检查豆花到底受没受到损伤,大棒那个灰货到底欺负没欺负豆花。这个老谷子,脑袋里都装糨糊了,即便是三棒怎么过豆花了,豆花本人不说,他能检查得出来吗?
豆花以为公公要那什么,沉下脸来,拿鸡毛掸子打开他的手,说:“一边去,不长一点记性,还要了,没听懂老九话里话外的意思吗?”
老谷子辨解道:“不是,不是那样的。是,是那样的。”
豆花“扑哧”笑了,说:“你那么紧张,到底要说甚么。”
老谷子说:“那啥,你们两个去时走的哪条路,回来时又是走的哪条路?”
原来是为了这个紧张,豆花心里不由地失笑起来,这是吃上醋了,就说:“我们去时走的狼窝沟,回时也走的狼窝沟,狼窝沟沟深草密,荒无人烟,连一只鸟儿也不曾见过。我和大棒耍的可好了,我们摘了山梨子,我喂他一口,他喂我一口,然后滚在草窝子里,可开心了。”
老谷子的鼻尖上就渗出一层汗来,他撩起衣襟,擦了擦汗,一声不吭,如丧考妣,灰失失地坐在门槛上抽烟,手抖抖嗦嗦地,划了两根洋火都没点着烟锅,干脆把旱烟锅子扔在脚边,背靠门板,脑袋夹进裤裆里边。
豆花知道,自己一句气公公的话,伤到了他,就嬉皮笑脸,“哎”了一声,说:“哎,逗你玩呢,我俩能有甚事,光天化日之下能有甚事,大棒不是那样的人,大棒比你正经。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不还有你吗。”
老谷子就抬起头来,巴巴着眼睛,看定了豆花,脸上泛起了一层喜色,说:“真没那啥?你说的是真的?”
豆花也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说:“骗你做甚。”
老谷子又问她:“你不会抛弃了我,和大棒好上吧?”
豆花剜了公公一眼,说:“你胡思乱想,想哪去了,我乐意了,人大棒能乐意吗?”
老谷子嚅嚅着说:“你还是对大棒上了心。”
豆花白他一眼,说:“别叨叨了,做饭去!”
吃过晚饭,豆花要回她窑里,老谷子就要拉她,轻声叫了两声:“豆花,豆花。”
豆花明白他想干甚么,就说:“我累了。”回了自己窑里。
豆花拿出那支长枪来,东瞧瞧西看看,没有个合适的藏枪地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锅台上,她端起锅来,把枪塞进了一条炕洞里面,共有三条炕洞,她把藏枪的那条炕洞堵死,剩下两条炕洞也影响不到烧炕取暖。
收拾完这一切,公公进来了,搓了双手,要往炕上钻,豆花就近乎哀求地说:“我真累了,回你窑里去吧。”
老谷子说:“那啥,我坐坐就走。我问你,你拿的那个棍子一样的东西,是个甚么?”
豆花说:“那就是一根棍子,放院子里了。”
接下来,老谷子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就是不想离开,今天豆花去了一趟张家湾,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好像豆花随时要离他而去,他在想着,能用甚么办法,把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身边不跑掉呢?豆花提出过要和他远走高飞,但他离不开自己的老窝,唯一的办法,他得看紧她了。她是他的私有财产,他纵容她,是出于对她的爱惜,她要是敢不听话,敢尥蹶子,他老谷子也不是吃素的。
老谷子磨磨蹭蹭不想离开,豆花恼了,她操起笤帚圪垯,冲着老谷子的屁股蛋子就是一下。老谷子反手抓住笤帚圪垯,扬起巴掌就要往下打。轮到豆花吃惊了,她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公公,那个动辄就对她又打又骂,不把她当人看待的老公公,敢情这么些年,他对她的情都是装出来的?就像老憨下午说的,娶来的婆姨买来的驴,任他打来任他骑。她不是他的婆姨,至少不是名正言顺,明媒正娶的婆姨,那她只能是他的驴了,用得着时骑上,用不着时就开始斥骂上了。豆花算是认识了老谷子的真面目,她不认识他似的,双目圆睁,还以怒目,他哪来的自信,敢和她叫板,敢对她动粗?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猪,哼哼着盯着他,近乎咆哮地喊:“打,你打呀!”。老谷子被豆花眼里喷出来的火焰震慑住了,他的危机感越来越重,豆花可不是刚过门那阵子的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了,她翅膀硬了。老谷子服软了,他不想把事情弄僵,他还是非常在乎豆花的,就放下手来,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豆花却再也没有睡意了,她躺在炕上,仰面朝天,过往的事情,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原以为老公公会把她当成宝一样呵护的,这下暴露出了他的真实嘴脸,她在他的心里,还是一根草,她只是他的一个工具。
豆花不由地泪流满面,被子蒙起头来抽噎。
豆花那一声尖厉的“你打呀”的呐喊,惊动了院子里的老黄狗,老黄狗冲着窑里吠叫起来。那一声喊也惊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大爷。二大爷是来还借老谷子的那点大烟膏子的,人都走到大门外了,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争吵声,不由地联想到了四油传出的小道消息,看来真是无风不起浪,这个谷子呀谷子,豆花可是你的儿媳妇,怎么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呢,谷子地可是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事了,前一次出现这种丑事,还是在光绪三十四年,村里有一家儿子疾病缠身,公公趁机而入,公公烧了儿媳,事发之后,一对奸夫**都浸了猪笼,喂了黄河鲤鱼。多少年过去了,谷子地人恪守祖训,民风淳朴,风清气正,怎么突然之间就出来了这么一档子事,倒霉的事都让谷子碰到了,婆姨死了,儿子失踪了,儿媳妇被鬼子糟蹋过,现在轮到他本人了,公公扒上灰了,谷子呀谷子,你还不老,怎就糊涂了呢?这老谷家算是毁在你手上了,要彻底完蛋了!
二大爷“唉”了一声,转身离开,碾道里与四油打了个照面,四油神秘兮兮地说:“二大爷,你老可都听见了。”
二大爷没好气地说:“我耳朵聋,甚也没有听见,四油你可听好了,我今天警告你了,你狗日的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收拾你。管住你的臭嘴!”二大爷在乡亲们中间有一定的威信,说话有人听,四油虽然心中戚戚,嘴上还是说:“我不胡说。”就走了。
四油本来是找豆花兑现承诺来的,听到窑里的争吵声,又让二大爷遇到了,腥没偷上,反淋了一头血,好不懊恼。
二大爷叫住四油,把那一点大烟膏子给了他,说:“少胡嚼舌根子。”
四油其实没有走远,他隐在黑暗之中,等二大爷走了后,他又潜回豆花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窝窝头,扔给老黄狗,自己叫:“豆花,豆花。”
豆花听到四油叫魂一样的声音,夹枪带棒,把他好一顿骂,最后让他“狗日的你死了这份心吧。”四油并不死心,守在豆花门口不走,把门板拍的山响。老黄狗吃完了窝窝头,也向四油扑来。眼看着豆花的门要被四油推开了,老谷子火了,从他窑里出来,提了一根顶门棍,怒不可遏,就要朝着四油敲下去,四油见势不妙,撕丫子就跑,紧跑慢跑,还是让顶门棍扫到了他的脚后跟上。四油没有得逞,气急败坏,一边逃跑一边说:“敢日哄老子,咱走着瞧。”
这一通折腾下来,哪里还能睡得着觉呢,豆花瞪着眼睛,瞪到天亮。
豆花早早起来,要去公公窑里做饭,以往她赖床的时候,公公做饭,昨晚公公闹了情绪,今早应该不会早起来了。
豆花揉着浮肿的双眼,叫声:“爹”,一转身,公公就在她身后站着。豆花吓了一跳,说:“猫鬼神一样,甚时候藏我身后了。”
老谷子没有搭话,眼神怪怪地看着她,看的她心惊肉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谷子突然扳转过她的身子,又是盯了她的双眼看,好像要钻进她的身体里样。豆花躲闪着,老谷子就松开她,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歇着去吧,把家里收拾一下,铺盖也该拆洗了。我下地去了。”
豆花说:“不吃早饭吗?要饿肚子的。”
老谷子又和往日一样,不拘言笑,冰冷着个脸,语气硬梆梆地说:“早吃饱了。饿死算了,早死早解脱。”
豆花心里打翻了调料瓶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该说甚么,该做甚么。
公公走后,豆花把昨晚的剩饭热了热吃了,把羊放出圈来——以前那几十只羊让小鬼子抢走了,留下两只走散了的,又滋生下了几只,一生二,二生四,慢慢地又积攒下来几只,老谷子把希望寄托在这几只羊身上,过不了几年,又是一群,狗日的小鬼子,你斩不尽,杀不绝,你抢走了爷的羊,抢不走爷的家园,只要有爷在,爷就能重生,看谁耗得过谁。
豆花放出羊来,把鸡喂上,就去老九家借搓衣板,本来昨天去张家湾要买一个来着,一高兴就忘记了。
豆花走到井台那儿的时候,几个婆姨扎堆在那儿聊天,刚刚还叽叽喳喳的,见到她走过来了,都噤了声。豆花朝着她们笑了笑,打声招呼,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有的还躲闪着她,更有甚者,朝她吐起了口水,仿佛一夜之间,她成了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屁股上长尾巴的怪物,她成了谷子地的瘟神。豆花知道是为了甚么,狗日的四油昨晚没有遂愿,把她和公公的秘密传遍了全村。她以前的人设全部坍塌,那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温柔贤惠的小媳妇形象没有了,那个被鬼子欺负过的、可怜的豆花,骨子里原来也是一个荡妇,一只破鞋,连自己的公公都会勾引,怪不得小鬼子单单看中她呢,她的妖媚是骨子里带来的,就是一个妖精,今后可得看好了自己的男人。
豆花此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羞愧地逃开这个是非之地,感觉背后有许许多多的眼睛注视着她,就像背上扎了无数的圪针。她没有再去老九家借搓衣板,与其自取其辱,还不如自己给自己留点尊严。一夜之间,豆花彻彻底底下了地狱,在谷子地,在乡亲们眼里,她成了人尽可夫的烂货。
豆花返回家去,端着要洗的衣服去了河边,拣一块大石头刚刚坐下,就听得一声“贱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块石头溅起来的一朵水花。豆花擦掉溅在脸上的水,循声望去,在她的下游,老九婆姨也在洗衣服,对她一脸鄙夷,骂她:“污了我的水了,到下游去!”
豆花坐在那里不动,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刚才溅起来的河水,她面无表情,看着老九婆姨不动,像蛰伏起来的一只母狼,随时要扑上去把对方撕个四分五裂。
老九婆姨被豆花的神情吓着了,再也不敢吱声。豆花在那儿坐了许久,端着洗衣盆,到了下游,离老九婆姨很远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