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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早，还不到十二月，京都就下了两场雪。平日里富丽堂皇的龙霄城如今银装素裹，更显几分绮丽。
玉溪用力拧了把毛巾。刚浸过热水的毛巾没过多久又凉透了，把她冻得一个哆嗦。
宫内有人轻声招呼她，玉溪不敢怠慢，忙叫声“来了”，便匆匆进了屋。
沾了水的毛巾啪嗒啪嗒地打在手上，把小姑娘冻得龇牙咧嘴，把床上披着大氅的少年逗得一笑。他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容貌却颇为俊秀，因为年纪尚小，眉宇间又有几分稚气，漂亮的像是街头艺人的人偶娃娃。
“殿下又笑我！”玉溪俏脸微红，气恼地跺了跺脚，她虽是侍女，但从小与尤清翌一同长大，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尤清翌年纪小性情又温和开朗，时常与她玩在一起，虽是主仆，却毫无生分之意。
见女孩略有薄怒，尤清翌勉强收敛了笑意：“好啦好啦，玉姐姐莫生阿翌的气……”然而才说了几句，一阵剧烈的咳嗽就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玉溪惊呼一声，忙上前扶住少年单薄的肩膀，见他双眸禁闭，咳得满脸通红，大急道：“殿下快躺下，我去叫太医！”语罢便匆匆向宫外跑去。
“陛下驾到——”刚踏出宫外，玉溪忙俯身行礼。不远处，关河宫外的侍卫呼啦啦地跪倒一片。走在前方开路的是御前大总管彭高，身后，正是一道明黄的身影，那便是大嬴朝的主人，皇帝尤辰旭。
“平身吧。”尤辰旭登基十八载，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容貌俊美，温和可亲，然而隐约间却又有一种凛然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一踏入宫，便匆匆扶住想下床作揖的尤清翌：“阿翌你如今身子如何了，刚刚走到宫外就听到咳嗽声，莫非还是不好?”说着担忧地抚上他的额头。
父亲关切忧虑的眼神让尤清翌心中一暖。略带病容的脸上浮上笑意：“父皇，阿翌无事，今日只是受了点风，已无大碍了。”
尤辰旭见儿子精神尚佳，又让随从的苏太医把诊了一番，心中这才宽慰一些。手上轻抚着尤清翌肩，叹道：“你这一病，你太奶奶和姨妃都急坏了，尤其是你姨妃，你昏的那几日，她天天去及纯寺祈福，索性皇天不负有心人，阿翌你安然无恙，她们也可放下一颗心了。”
尤清翌默然，母妃庄妃早逝，他从小便交由母亲的表妹穆淑妃抚养。情同母子。他这次能够转危为安，也多亏了淑妃的悉心照料。闻言不禁鼻头一酸，心中涌起感激之情。
皇帝见此，不禁笑了起来，摸了摸尤清翌的头，笑道：“朕的阿翌是男子汉了，可不能老哭了。”
尤清翌作为皇帝唯三的儿子之一，自小失母又体弱多病，皇帝和太后对其颇为疼惜爱护，将性子也养的娇纵了些。他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撅了噘嘴，正要撒娇反驳时，却忽然想到自己病前的情形，忙道：“父皇，孩儿想问一下，那日将儿臣推下井之人，不知是谁?”
听闻此话，尤辰旭和煦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起身道：“朕已派人查清了，此人是函湘宫的宫女，找到时却已畏罪自杀。”他冷哼一声：“光天化日下谋害皇子，如今这后宫中胆大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看来也是时候让淑妃好好管教一下了。”
尤清翌愣了愣，那日宫宴他在御花园被推入井中受到惊吓，又受了风，竟一连病了七日。而如今这调查结果又实在令人惊讶：“父皇，会不会是弄错了?萧姨妃向来宽仁，对儿臣也一直很好，又怎会做这等事?”
萧婕妤正是这函湘宫之主。她为安成公主尤语琦生母，为人处事一向低调，又算不上受宠，在宫中从来是小心谨慎的样子，连下人都极少体罚，如今却指示宫女谋害皇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皇帝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阿翌，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和事并不一定是你所看到的样子。”
他话锋一转，又道：“萧氏失德，朕已将她贬为更衣，夺去主位，禁足两年，这后宫中大概能消停一阵子了吧。”
尤清翌勉强笑了笑，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不安：“父皇，那四姐那里……”尤语琦还尚未及笄，与母亲同住在函湘宫中，如今她母亲遭此大祸，于她而言恐怕也是极大的打击。
尤辰旭神色淡然，拂袖道：“她不明事理，只一心为她母亲求情，朕便随了她的心意，让她和她母妃一起禁足三月，好好反省反省！”
“父皇，这……”尤清翌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面容：“请恕儿臣不孝……”
“好了，不要再说了。”皇帝平静道：“朕知道你一向仁德，不忍看手足受苦，但这该罚的不能不罚，否则怕是长不了记性。”
他挥挥手招来彭高：“待会叫人把西凉国今年进贡的玄参送到关河宫来。阿翌，”皇帝摸了摸尤清翌的头，温声道：“你好好养病，你四姐那里……她母亲如今已不能再抚养她，现下宫中也无合适的人选，到时候让她到你宫里住一阵子，如何?”
“儿臣遵旨。”
送走了皇帝，尤清翌精神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他虽还是个孩子，但对作为一国之君的父亲却仍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感。但不知为何，尤清翌隐约感觉今天的父皇有些奇怪，眉宇间总有一种化不开的忧虑与疲惫。
喉咙一阵发痒，他不禁掩唇咳嗽了几声。
“殿下！”前脚送走皇帝，后脚玉溪就匆匆赶到尤清翌的床前，帮他把大氅裹得紧了些：“您又不好好爱惜身子，万一病又严重了怎么办！”
无奈地笑了笑，少年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得了，你家殿下哪有那么娇弱。你呀，年纪轻轻就那么爱操心，老了怕是要多长皱纹。”
“我才没有呢！还不是殿下你太任性了！”玉溪不满地撅了噘嘴。她凑上前去与尤清翌额头相抵，嘟囔道：“我看殿下才是，老是皱着眉头，像个小老头！”
尤清翌心中确有心事，戳着小丫头的额头把她赶开：“好好好，我要是小老头，你就是小老太！天天那么唠叨，小心没人要！”
玉溪气呼呼的，正要说什么，忽然福至心灵，道：“殿下你这么愁眉不展的，不会是在想萧婕妤和四公主的事吧。”
这话正说中了尤清翌的心事。事实上他与安成公主与萧氏并不熟识，更无深仇大怨，他也实在难以相信萧婕妤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谋害他这个病弱年幼的皇子，这于情于理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垂下视线，他默默地凝视着那两节苍白瘦小的手腕。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着，隐隐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因为大病未愈，他连试着动一下自己的手关节都感到艰难。
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这样的身体，怕是连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更不要说……
少女的娇喝打断了他的思考。玉溪叉着腰，不满道：“殿下您还为她们担心什么，我看啊，她们就是活该！如果不是那个萧婕妤，殿下又怎么可能受这样的苦！”说到最后，女孩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哭腔。
尤清翌也知玉溪是关心自己，见她双眸微红，心中也有些酸涩，忙笑着安抚她：“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么。对了，姨妃去哪了，今儿个怎么都没看到她。”
然而他转移话题的方法实在过于拙劣，玉溪抹了抹眼睛，气恼地瞥了尤清翌一眼，道：“殿下你是睡糊涂了，淑妃娘娘今日辰时便去懿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去了，临走前还嘱咐您准时吃药呢，你不会忘了吧。”
感受到少女鄙夷的目光，尤清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估算一下时辰，已近晌午，快到午膳的时候了。因他还在病中，御膳房送的都是些清粥小菜，这几日吃下去，嘴里淡出个鸟来。仿佛看出了尤清翌的无奈，玉溪挑了挑眉毛，手中变戏法一般捧出了一碗乌鸡汤来。
炖了两个多时辰的乌鸡汤香醇可口，肉质鲜酥软烂，更让好几天未尝肉味的尤清翌食指大动，刚道一声“玉姐姐最好了”就接过汤碗大快朵颐起来。
清脆的银铃由远而近，一顶翟舆一顶暖轿分别在关河宫门前停下。早有宫女上前侍候。
翟舆上的正是如今后妃中最为尊贵的一位，关河宫之主，淑妃穆氏。她虽仅位列四妃，但衣食住行却破格为贵妃待遇，可谓荣宠后宫。
而暖轿上的那位客人，则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女，静崇公主尤语晴。
两人执手宫内。尤清翌刚吞下一大口鸡肉，差点被噎到，慌得玉溪赶紧给他拍背。勉强把喉咙里的东西咽下去，尤清翌含含糊糊地向两人打招呼：“姨妃，三姐。”
淑妃二人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淑妃抬手接过碗，笑嗔道：“好啦，慢慢吃，又没人和咱们阿翌抢，看你这吃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姨妃没给你吃饱饭呢。”
尤清翌脸红了红，小心翼翼地瞧了瞧玉溪。女孩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到他一般，明显是憋着笑的样子——他在心中哀叹一声，又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三公主尤雨晴。
尤雨晴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明白了，搀了淑妃在床边坐下，笑道：“咱们阿翌睡了这些日子，可不是没吃饱饭么，好不容易醒了，当然得吃回来”又转头对尤清翌道：“等我们阿翌身子大好了，姐姐带你去曲阳西街那吃桃花面去。”
一听有吃的，尤清翌眼前一亮，又引得三人忍俊不禁。
笑完了，尤清翌看着尤雨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三姐，今日是几月初几了，莫不是快到姐姐生辰了?”
尤雨晴掩唇一笑，道：“我看你呀，是真的睡糊涂了，今日是十一月初九，正是我的生日。我啊，是特地来姨妃这，来和你们一起过生辰的。”
尤清翌心中却仍有些迷惑：“往年姐姐的生日不都是在公主府摆生辰宴的么，今年怎么……”
尤雨晴刚想说什么，一旁的淑妃便打断了她的话：“今儿是晴儿的生日，阿翌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也算是个喜日子。姨妃一会给你们做几个好菜庆祝一下，怎样？”
淑妃穆思梦是御厨之女，未入宫前厨艺在京都就享有盛名。一听穆妃要亲自下厨，姐弟二人都惊喜不已，尤雨晴笑道：“今天我来，本只想问姨妃您讨碗面，没想到还有那么大的口福。既然这样，那晴儿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淑妃的手艺也确实名不虚传，她虽顾忌尤清翌大病未愈，做的都是些清淡小菜，但味道却毫不逊色那御膳房的大菜，让两位小殿下都赞不绝口。
还没进完午膳，尤雨晴便被人急急叫走了。半个月前她刚接了兵部侍郎之位，北羌近来屡屡进犯大嬴边界，时不时挑起一些不大不小的战斗，虽然对于大嬴这样的泱泱大国而言算不上什么，但老虎身上的虱子也同样令人烦恼。尤其是上个月，北羌在边界地带掳走了大批农家少女和牛羊牲畜，导致平民百姓死伤数百。天子闻此事大怒，火速派遣安南侯顾省黎率领血枭营前去征讨。这样一来，兵部也忙得不可开交。
“对了阿翌，我府上还有些药材，今天出门的急，明天三姐让人给你送来。”
尤雨晴来得匆匆去的也快。淑妃担心她没吃饱，赶紧包了几块点心塞给她。
尤清翌裹着大氅也跟了出去，静崇公主的暖轿从视野中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点。他有些畏寒，扯了扯身旁淑妃的袖子，想拉姨妃进屋，然而穆氏却兀自不动，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前方。
“姨妃?”尤清翌试探性地问道，穆淑妃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牵了他的手进屋。宫里刚生了炉子，两人相握的手不到一会就湿暖起来。
不知何时又渐渐下起雪来，积雪很快掩盖了原本杂乱的脚印。远处似乎有灯火时隐时灭，又与雪景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