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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未时。
熊津城南门吊桥隆隆放下,城门缓缓打开。城头军士撤下红黑色的三足鸟大旗,目送白色的队伍穿城而过,走上吊桥。
扶余义慈坐在马车中,走在他前面的是朝臣代表祢植和宗室代表扶余隆,走在他后面的是行宫女眷及沙吒孙登、方文山等朝臣和望族代表。所有人皆是一身素服,以示亡国之相。元鼎扮成护卫走在祢植身后,这一段不算太长的路程让他感到无比憋屈——我堂堂大唐军人,居然跑到百济来体验一把亡国之人的感觉,灭掉百济的还就是自己的国家,简直匪夷所思。他本不想同行,同行就意味着不能携带兵器,不能骑马,不仅要忍受冗长的受降仪式,还得向一大群人下跪,可为了离方文君近一些,为了能看到她平安无事,他忍了。
扶余隆走在马车前,心中空落落的——自己稀里糊涂的当了太子,稀里糊涂的跑了出来,现在又稀里糊涂的当了亡国之臣,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完全不可把握,随遇而安,或许就是他的宿命。方文君扶着恩古走在王车后面,望着扶余义慈那已显佝偻的背影,两女心中皆是痛楚哀伤。
祢植强按下心中激动,今番能成功劝说扶余义慈出降,祢氏家族极有可能以功臣的身份被邀请回大唐,这该是多大的荣耀啊!能为大唐立此大功,他最该感谢的便是元鼎和方文君二人,若非方文君提醒他去找元鼎,若非元鼎主动找来,若非方文君前去劝说,他就只能眼睁睁的等着城破,以俘虏的身份被安置,祢氏家族有可能就此沉沦。
沙吒孙登依旧面无表情,出逃,出降,都是沙吒千福预料到的,所有的一切就像在按照剧本进行,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激动的。沙吒家族作为百济王室外的第一大族,肯定会受到大唐的重视和笼络。
最激动的人当属方文山,从今天起,方家就是功臣;方家几代家主苦心孤诣都做不到的事,居然在自己手里达成了。败家子、二世祖又如何?做买卖赔钱又如何?把握机会,躺着不费劲就能把事儿办了的,才是真正的高手!方文山决定今后定要与妹妹好好修复关系,还得把她跟元鼎的婚事给促成了——听祢植说,劝王出降的主意就是元鼎提出来的,这位准妹夫不但能打,脑袋还好使,有他在,以后出去风流浪荡便不怕被人欺负了。
众人各怀心思之时,队伍后方突然响起一片惊叫,紧接着就看到有人从高耸的城墙内侧跳了下来,直挺挺的砸在王车旁,大片鲜血弥漫开来,引发一阵骚乱。
祢植和沙吒孙登立刻出列维持秩序。
元鼎上前一看,竟是扶余义忠,伸手一探,已然气绝。昨夜两人把酒畅谈,扶余义忠便已流露出以身殉国的意思。天亮后,祢植派人来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元鼎才离开都督府,只是没想到扶余义忠竟会以如此慷慨激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拦住围观的人群,朝扶余义忠面朝下的尸体深深一躬,朗声道:“都督高义,请受百济君臣一拜!”
祢植、沙吒孙登、方文山等人带头,众人纷纷向扶余义忠躬身行礼。
扶余义慈痛苦的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百济最后一个忠臣,就这样死在自己跟前,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啊!
“来人,速速搬走尸体,将地上打扫干净!”沙吒孙登喊道。六七个民夫迅速上前抬走扶余义忠的尸体,想要打扫地上的血污时,却被扶余义慈制止。
“这片血迹,是我百济最后的忠孝节义,留下来,谁都不许抹掉它!”扶余义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
二里外,两万唐军严阵以待,火红的旗帜、火红的缨盔、火红的披风,刀枪林立、战旗猎猎,一派威武肃杀之气。
苏定方一袭元帅金甲、威风凛凛的立在大纛前,左边依次是布衣刘仁轨、左卫将军刘伯英及一众大唐将领,右边依次是副大总管金仁问、新罗军统帅金庾信、新罗太子金法敏、新罗大将金品日等人。苏定方本想带柴哲威同来,此等受降仪式,由他这个皇亲国戚出面最为合适,无奈柴哲威说自己头痛,需要卧床休养,赖在百济王宫不肯动弹,他只好带了学识渊博、熟悉外交礼仪的刘仁轨同来;至于后方的十万大军和泗沘城的防务,则交给了左骁卫将军庞孝泰、右骁卫将军冯士贵及陆仁俭等人处置;老将刘德敏则率一万水军驻扎在伎伐浦,把守海上退路。
金庾信和金法敏天还没亮就带着一万人马赶到了,一路上收拢了数千名从熊津前线溃退下来的败军,光收拾战场、毁尸灭迹就花了好几个时辰。当吊着胳膊的金品日和灰头土脸的金文品率另外几千残兵归队时,金庾信当场暴怒,对两人狠狠拳打脚踢一通——一万多人啊,居然被三百骑兵打得溃不成军,对手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新罗立国数百年,几时遭受过此等大败!若在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倒好,一场大败,不仅让新罗抢夺胜利果实的计划泡汤,还让百济有了只降大唐、不降新罗的口实!最要命的是,这场大败就发生在唐军眼皮子底下,如此不堪的战斗力,让他们如何去跟大唐讨价还价!不过金庾信也非常人,将金品日和金文品赶去后阵后,依旧趾高气昂大大咧咧的率部与唐军会师,闭口不谈一天前的这场战斗。
扶余义慈的王车驶过吊桥后,百济出降的队伍便缓缓停下:一部分在护城河南岸左右展开,拱卫王车侧翼;一部分站在斑驳的吊桥上,心怀忐忑;还有一部分仍在城门洞和城中,等待前方走完受降仪式。
“大帅,到我们了。”刘仁轨小声提醒道。
苏定方抖了抖缰绳,催动战马,缓步上前。整个唐军大阵也跟着动起来:中间是高级将领和他们的亲兵卫队,左翼是一千名精锐的玄甲骑兵,右翼是突然矮下去一截的新罗骑兵。
“陛下,唐军来了,请下王车。”祢植走到王车前,恭恭敬敬道。
扶余义慈扶着护栏站起来,道:“祢植啊,用不了多久,你我就要同殿为臣了,你的排名,或许还在我之前。”
祢植道:“臣只想当个闲散富家翁,享儿孙之乐。”
扶余义慈走下王车,经过祢植身边时,低声道:“二十多年了,我倒是看不清你是真虚伪,还是假惺惺。”
祢植道:“等陛下从王变为臣,就知道当臣子的难处了。”
扶余义慈一愣,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甩甩袖子走到队伍最前方,朗声道:“罪臣,百济,扶余义慈,向大唐,请降!”
“罪臣,百济,扶余义慈,向大唐,请降!”一个大嗓门的百济军校用汉话高声重复了一遍,确保对面的唐军能听清楚。
“罪臣,百济,扶余义慈,向大唐,请降!”对面一个大嗓门的唐军军校又用带着关中腔的汉话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苏定方轻捋长须,开怀大笑,全然无视右侧神色各异的金仁问等新罗代表,攻灭百济、生擒国王,他苏定方征战的功劳簿上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金庾信用三韩土话低声对金仁问道:“仁问啊,我是使命已经完成了,一万多新罗子弟兵是不是白死,新罗战后能拿到多少城池和土地,就看你喽!”
金仁问目不斜视,不去理他,心下十分不爽——你带了一群草包把仗打成这样,连垂死挣扎的熊津城都打不下,到头来还要我去擦屁股,帮你们摘桃子,天下就没比你金庾信脸皮更厚的家伙了!
受降双方在熊津城南一里外停下,相隔不到百步。按规程,应当先由双方的礼仪官和通译率先碰头,简单讨论受降的流程,再分头进行;不过今天苏定方心情大好,通译和礼仪官还在旁边商议,他就自顾自的打马上前,走到百济众人跟前,朗声道:“三百骑破一万人的壮士何在?”
通译和礼仪官都是一呆,大帅这是闹的哪出?
金法敏当即怒道:“大帅,他这是什么意思!”
金庾信冷笑道:“得意忘形呗,就当是放了个屁,姑且听之!”
“粗俗!”金仁问心道,难怪大唐君臣看不上新罗,看看你们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还有骑兵那些比驴子高不了多少的坐骑,我都替你们觉得可耻!
百济宗室朝臣们都听得懂汉话,祢植当即回头朝元鼎使了个眼色。
元鼎一脸懵懂,什么情况,不是受降吗?怎么第一个点我的名?我不过是客串帮忙,身为大唐密探,就这么暴露在两军阵前好吗?真要成了百济人,以后可怎么洗白?胡思乱想间,元鼎忍不住回头朝方文君投去一瞥。方文君浅浅一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用口型说道,去吧,小马快!
元鼎大受鼓舞,当即出列,大步上前,拱手施礼,高声道:“三百破一万之人在此,参见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