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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小叔。
改不了了。
夜风刮过,向上缭绕的烟雾改变轨迹,往面上扑来。易青巍半眯着眼侧过脸,把明明灭灭的烟头在胡同的砖墙上摁熄。
改不了了。
他有些想笑。
易青巍下班匆匆赶来,得到了答案,就是得到阳光和恩露,沉寂多日的土壤里冒出一朵小花儿,裹着那点儿雀跃,战战兢兢地盛开。
易青巍没忍住,弯了弯唇角和眉眼。
墙的另一边,宋英军的暴喝还在耳畔,有个可怜正跪着领罚。思及此,香烟残留的苦味又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折磨人。
他低头晃了晃烟盒,原地徘徊几步,准备再点一支。
易青巍借着冬风和烟草,开始想,开始谋划,开始回忆少时学的棋局,该怎样铺,要如何做,宋叔才肯把宋野枝给他。
巷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老人牵着小孙子走来。小孩儿抱着老人的手臂蹦蹦跳跳,一脸兴奋地说明天幼儿园要开学了,他可以见到他的朋友了。
他注意到正在点烟的易青巍,嘟圆了嘴巴新奇地张望。
燃起的烟夹在指间,易青巍把它藏到身后,避开孩子的视线。
等他们走远了,烟已经被风吸了大半截,白色灰烬扑扑而落。
小孩却突然跑回来,抱着两个大梨,奋力奔向向易青巍,东倒西歪,看着总怕他会被自己绊倒。
“哥哥,送你两个大鸭梨。我姥姥让我跟你说,要少抽烟,没什么门是年轻人过不去的!”
小孩儿说完,把梨塞他怀里,塞完就溜,原路跑回,跑得张牙舞爪,为顺利完成姥姥布置的任务激动不已。
易青巍抬眼,老人在不远处驻足,接上孙子,继续往家走。
他低头,伸脚,把地上的烟头全推到路灯杆子后面去。
年轻。
幡然醒悟。
年轻的不是他,是宋野枝。
他一腔赤诚地坦白:“但我喜欢男生是真的。”
他无畏无惧地宣告:“易青巍,我喜欢他。”
面对他,易青巍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仓皇无措,无法应对的滋味。像经历一场暴雨,宋野枝是池中一枝荷花,摇曳着等他颉取。
令易青巍没想到的是自己——若真让他得到,他就想永远占有。
但怎么可能呢?
宋野枝那么年轻,年轻的心,年轻的骨头,年轻的眼睛。他的后半生那么长,无数可能,无限精彩。
同处漩涡,总需有一个人清醒,清醒地忍受爱,和苦痛。
念头一旦拟定,便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如野草疯长,生怕人反悔。
天冷,蚊虫稀少,白色路灯下,只有两只小虫相贴取暖。风起,它们就散了,其中一只围着灯罩胡乱扑棱,渐渐不见了。
烦恼如烟丝,两者都无穷无尽。易青巍不停在心里琢磨事情,烟的作用只在于此。
方才来得急,忘带外套。
明天有两台手术。
月底得去上海交流学习。
宋野枝。
吞吐过急,被呛到,易青巍立即捂着嘴蹲下了,头埋臂间,力掩咳嗽。
嗓子眼的痒意过去了,这人依旧一动不动,再没站起来过-
两个一晚没睡的人在家门口碰见,四个黑眼圈相对而视。
易青巍身上有浓重的烟味,又有早晨空气中特有的冷冽的清新香味。
易槿闻到两者混合的味道,皱眉:“你做什么去了?”
易青巍垂着头,答非所问,侧着身子要进门去:“你去上班?”
“你等会儿。”易槿拉住他,“我有事儿跟你说。”
易青巍揉了揉冻僵的脸,求道:“我回家就是为了洗个热水澡,马上要去医院的。”
易槿把包和钥匙丢到柜子上,抱着手臂,下巴一扬:“去洗啊,今天我送你,我们在车上聊。”
易青巍速战速决,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换上羽绒服喝了碗热汤,坐上了易槿的车。易槿抓了一把他的头发,而后把他赶下去,盯着用吹风机烘干才罢休。
“你这样能去上班吗?”
“怎么不能。”
“知道有早班还不睡,去哪儿疯了?”
易青巍瞟了眼后视镜:“别倒了,快抵着坎儿了。”他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的,“您找我什么事儿啊?”
“我问你。”路遇红灯,车停稳了,易槿才说出来,“小野的事。”
“他有什么事儿?”
“小野是不是喜欢你?”
“他跟你说的?”易槿的问话似乎在意料之中,易青巍没有异样,自然而然地回问。
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易槿急了,捶了他的肩膀一拳:“你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早就觉得他一遇到你就整个人不对劲,那天晚上听到你们聊,我才反应过来。”易槿说,“这么看来,我猜对了?”
“你还偷听我们说话?”易青巍笑着,故意打岔。
然后自言自语:“一遇见我就不对劲?我怎么没发现……”
易槿转头朝他飞了记眼刀,警告:“我说了,收起你那吊儿郎当的样。”
易青巍充耳不闻,坐直了点身子,伸出手指在雾蒙蒙玻璃窗上划拉。羽绒服宽大,衣袖过长,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食指。易槿在一旁看着弟弟,这样的他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
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宋”字挂在车窗上。
易青巍端详了几秒自己的作品,说:“他昨天被宋叔罚跪,跪了一天一夜,一句软话没说过。姐,知道宋野枝喜欢我……我真的好开心。”
易青巍出生时,易槿十一岁,他是她带大的。
她木着脸看他一眼,想骂人。
“你开心个屁,我看你是难过得要死。”
“当时那么冷,地板那么硬,我想进去抱他,哄他,但一定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宋野枝的膝盖肯定肿了,得疼好些天。”易青巍说。
最坏的情况就是现在这样。
两厢情愿。
“你别害他。”易槿沉声说。
易青巍突然垮了。
自知之明是一回事,被旁人点破成为另一回事。包裹的保护膜被精准刺破,里面浑浑噩噩的人就痛醒了。方才逞强扮欢的易青巍,像瞬时被吸干水分的一株植物,精神迅速萎靡下去。
“也别害你自己。”易槿语气滞重。
车停在医院门口,他摸索着打开车门,被绊了一下,踉跄几步。
“你听到我说了的没?”易槿在车内,问他。
对,该是这样,暂且放人自由。
“听到了。”
易青巍的声音很轻,很远,像是一出口就碎了,后来被风重新拼凑整齐,飘送过来的。
易槿心里不好过,升上车窗,趴在方向盘上,独自静了好一阵。
天光大亮,日头正盛,往常鸟鸣猫叫的院子在今天异常安静。易槿踩着高跟鞋,脚腕都提着劲儿,轻轻推开院门,正房客厅的门紧闭着。
她前去叩门:“宋叔?我,小槿。”
陶国生开门,打过招呼,礼貌地请人进屋,他面色憔悴,眼袋耷拉在脸上,笑着说:“宋哥和小野昨晚都没休息好,都待在房里补觉呢。”
易槿接过陶国生手里的茶壶和水杯:“没事儿陶叔,我自己来。”
她坐在沙发上,问:“陶叔,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小野?”
两个人的眼神一碰上,陶国生就知道了易槿此行的目的。
“行。”他缓缓点头。
陶国生走回自己的房间,期间回头,叫住正要敲门的易槿,说:“小槿,他俩都是好孩子。”
她看着陶国生和蔼而疲惫的目光,霎时间神思恍惚。
太像了。
相似的话语,一模一样的神态。
“我知道的。”易槿说。
宋野枝并未睡觉,而是坐在床上,背靠床头,两腿直直放着,上面搭了条毯子。
他早早听到动静,在等她。一进门,就紧紧看着她。
“小姑。”他乖巧地叫人。
易槿在床沿坐下,把刚才倒的热水递给他。
“痛不痛?”她问。
房间内充满刺鼻的药味,宋野枝是源头。易槿慢慢掀开毛毯,底下,宋野枝宽松的棉裤挽至大腿,双膝裸着,肿得不成样子,与细白的两条小腿形成鲜明对比。上了药,更不能看,什么颜色都有,就是两个被糟蹋了的调色盘。
易槿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中午擦过药了没?”
“陶叔刚刚给我擦过。”看易槿眉眼间全是心疼,宋野枝笑得像个没事人,好来安慰她。
“小野。”易槿探身去摸他的头,拇指不住摩挲他的鬓角,轻柔地,温和淑气的那一面全显现出来,她说,“换个人吧。”
宋野枝笑不动了,怔怔的。
他猛然想到什么,不管不顾把裤脚往下拉,跳下床,两腿一折,摔到地上。淋漓的汗几秒间布满额头,他咽下惨叫,咬着牙,暴出青筋,爬起来,向院外跑去。
“小野!”易槿追了出来。
宋野枝在门口慢下来,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在巷子里走,一块一块仔细摸过去,他在院墙拐角处停住了。
就在那儿,那一团黑乎乎的,乱七八糟的,无数烟头烙出来的印迹。宋野枝费力地蹲下去,超出承受能力的疼,激出生理性泪水。
地面,烟蒂和火柴梗被清理过,但残留的细灰还隐隐约约看得见。
小叔来过,待了很久,抽了很多烟。
他就困惑,昨晚时不时响起的划燃火柴的声音,断断续续陪他一夜。
跟来的易槿一同陪他蹲下,没有出声。
“小姑,他让你来跟我说的?”宋野枝的手指轻捻慢磨地面的灰,“他怎么不自己说。”
“不是。”易槿说,“这话……是我作为长辈,为你们好,说出口的。”
“小姑。”宋野枝埋着头,声音低了几度,近乎耳语。
“如果是你,你能换吗。要你放弃李乃域姐姐,换的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