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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好大的雨,雨把对面的楼淋得很斑驳。本来是让人觉得踏实的土黄色,被那大雨淋的,颜色一块深一块浅的,倒有点像被撕得很不均匀的快递胶带,看着真不舒服。她应该不是不喜欢下雨,她只是不喜欢下雨把周围的东西都变的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那种不舒服的陌生感,她不喜欢。
对了,那土黄色的楼就是黄大哥,在人类世界里他只是一栋楼而已。可在我们影子的世界里,他可是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而且黄大哥无论在什么天气里都能精神抖擞。
她不仅不喜欢陌生感,也不喜欢下雨天要出门。
到了医院后,她在门口候着等医生叫她,但门是敞开的。她不小心听到里面的人对医生说着:“我一看到刀,就想杀人”。本来在门外漫不经心地扫射周围环境的她,瞬间“肃然起敬”。在这过程中,医生一直很淡定地低头听着病人说话,还很认真一直写着东西。我和她都不禁默默感叹:医生就是医生,见过大场面。
过了一会儿,里面医生喊着:下一个,她便进去了。我感受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向四周看了看,不太安心地坐下了。坐下后,她依然左顾右盼的,总害怕上一个病人做完检查会突然冲进来。
这是新医生,因为耳鸣一直没有好转,她换了一间医院,换了一个医生,心里抱着一些希望,可能会在某一个有缘的瞬间遇到可以帮她治好的医生。所以这次,即使下很大雨,她都毅然决然地出门,战胜自己的拖延症。对于看病这件事,她会有拖延症,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好几年了,治疗的效果依然不是很明显,即使去住院了,也收效甚微。而如今,她重新给自己拾起就医的“兴奋”,我打从心里替她开心。
这一年来,她失眠的次数越来越多,睡得越来越晚。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她一个人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吹着深夜的风。但无论是冬天刺骨的冷风还是夏天清爽的微风,都没能让她产生困意。
有时候,云很薄、月亮很亮的时候,我就能在她身后看到她的背影了,我看着她有些落寞。但因为有光,我跟她分开了,我就听不见她的想法也感受不到她的情绪了。就这样,我陪着她,她陪着月亮,耳鸣陪着我们,大家一起等天亮。
我是她的影子,她是我的主人。
一坐下,医生开始询问她的病情,问的很仔细,但是也很奇怪,基本上好多问题都是“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有没有这样的情况”……诸如此类的,每次她想要更加详细地去回答医生的问题,医生已经在动笔写东西了。她说完后医生虽然有点头示意,但也不会在追究她刚刚细说了些什么,我觉得医生根本就没在听了。医生一边写着东西,一边跟身后一群的年轻医生讲解着主人的病情,有时候还会向他们提问。可是主人总是很纳闷,很多症状医生没问,她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可那群医生们却讨论得有声有色的。仿佛我的主人不像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剧本里的人物,大家围绕的这个人物,开始建立了各种各样的设想。
在主人跟医生们都安静的时候,地面上的我们开始聊起天了。我们不怕什么生疏尴尬,因为只要影子们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能知道彼此之间的想法。所以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大家直来直去,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因为怕尴尬而强行聊天,也不会因为害羞而羞于表达,也有一见面就开始破口大骂的。哼!影子也是有个性的,不遮掩、不拐弯是我们身上最大的特点。哦对了,人类称这样的性格为情商低。
他说:“他又开始自顾自地一直写写写,完全不听你家主人讲话”,一位年轻医生的影子主动跟我搭话。
我说:“我看出来了,跟她之前看的医生不一样,这个医生还挺霸道”。
“那可不,连我们都没有一模一样的,更何况人类呢,大家都不一样”,他有些激动,声音有些大,把周围桌子和凳子的影子们都吸引了,看着我们。他的反应好像我在说废话一样,我可不能输给他,这是我的首要想法。
“医生就应该一个样!她之前看的那医生,只是笑眯眯地听,一直看着她眼睛,跟这个医生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他应该学学好吧?”瞧瞧,才第一次见面我们俩讲话就这么耿直,比起我们俩主人的生活,我们容易太多太多了。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们刚好卡着饭点来,他后面还有好多病人呢,不看快一点,估计得两三点才能吃上午饭呢”。我正准备回答他的话,但他嘴快,继续说道:“待会你们做完检查回来,还会给你们一张名片,你们可以去他的诊所找他,他一定会说比来医院更方便的”。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我已经输了,因为我确实在说废话。
医生写了很多很多,最后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两只手合起来,看着她。这似乎是准备倾听她说话的一个姿势。是的,主人也是这么想的,她正准备开始继续说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医生开口说:“初步怀疑,你有轻度抑郁的倾向,你待会儿先去做个测试,然后拿完报告再回来找我,就在这条走道的第五个房间。”她都没来得及消化“轻度抑郁”这四个字,医生旁边的小护士已经走到门口,叫下一个病人进来了。
在我快要被拖离出医生房间时,听到身后地上那位仁兄喊道:“叫姑娘别回来了”。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头,我也生气了。
懵懵懂懂地被人半送半请了出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最爱的东西。比如她最爱吃麦当劳的薯条沾冰淇淋,她最喜欢的喝的是热热的茶,她最喜欢睡觉和发呆,她很喜欢观察别人,她很喜欢幸灾乐祸……在生活里,依然有这么多热爱的东西,为什么会有抑郁症呢?如果有热爱不代表自己就没有抑郁症的话,那她也有很多很讨厌的东西。她讨厌香菜,她讨厌脏,她讨厌留指甲,她讨厌话很多的人,她也很讨厌自己成为不了自己想象中那个样子......她很不理解,她也不想理解,她最讨厌的事就是掰开揉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去他的检查,去他的抑郁症,她回家了。
她没有去医生所说的什么第五个房间,她马上就离开了医院。昨天还热的让人喘不过气,今天的天已经黑的不成样子了。这雨下过一轮又一轮,完全没有要停的感觉。她虽然心情糟糕,但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下这黑压压的天。她突然来气了,自顾自地说道:“到底是从那里看出我有抑郁症的”。自言自语的同时,她还不忘看自己刚刚拍的天空怎么样,检查自己有没有拍出此时天空的恐怖和压抑。
每次陪她来医院,即使是我这种无血肉的黑影,次数多了我都觉得很暴躁。我总是被迫跟很多陌生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然后被迫读取到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一开始确实觉得挺有趣的,会迫不及待想跟他们重叠,跟陌生的影子聊天,这样就可以知道很多人类的故事。不过老实告诉你们,在医院里的人类总是比较“单纯”,心里所想也比较简单,就是想要健康。可这来的次数多了,就没什么新鲜感了。还是外面的世界比较精彩,看得比较过瘾。因为医院外面的人想要的就不仅仅是健康了,想要的东西很多,戏也就多了,我们才不会那么容易就变得无聊。
而她在医院里,要面对一大堆插队的病人、六个大人陪着一个小孩看病的阵仗、候诊区拥挤的人群和那些大声地外放着视频的人、小孩子的哭喊尖叫声......还有那走道上的洗手间肆意地向整个楼层释放难闻的气味,让她总是不敢喝水,又渴又闷。这让人烦躁又拥挤的场面,常常又让人没有时间和空间去细想生病的恐惧,因为她都被这些烦躁淹没掉了。
她只要一暴躁,我也不好受。
我经常听到周围的人说我的主人,很多人都觉得她是来医院探病的,而不是来看病的。你看她,总是一个人走得火急火燎的,脸色也在妆容的覆盖下没有透出一丝病容的样子,把自己穿得很精神,看起来就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呢。然而,就算你看得再仔细,把她看穿了,你所见到也不是真的,因为她确实是一个病人。一次两次的“所见所闻”并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如果人类有意掩饰的话,要看清就越费劲了。虽然说我们的操心,主人们感受不到,也帮不到主人什么,都是瞎操心。但是如果我们在背地里知道的越多,一直在后面替主人瞎操心,就说明主人们在明面里就过得越不容易。不过有时候主人太蠢了,我们也要很操心。
我时不时都能从她身上感受到老年人的小气息,大概是因为耳鸣赋予了她有老人身上的一点气质。她二十几岁,有点不喜欢热闹,总会想去寻找属于自己又安静的地方,可是明明安静的地方让她的耳鸣更大声呢。周围生病的同龄人也越来越多,是啊,听圈子里的前辈说,以前他们主人年轻的时候,他们可不常跑医院,不像我们。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二十几岁的生活,跟我在背地里听到的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像其他年轻人那样,仔细想想,她不仅对生活没什么冲动,对很多事情都是平平淡淡。没有冲动、没活力就是抑郁症吗?我恍然一惊,不过还好,她感受不到我的想法,更庆幸的是,我从来没有这个能力或者权力去主导她的想法。
真害怕她跟着我的胡思乱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