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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都,是商国的都城,纵跨洹水。
城邦中心的王宫治事大室内,商王子托面南跪坐,正与石阶下左右两列臣卿议事。
望着内史呈上的竹木之刻,子托一脸难解的愁结。
尽管此时的文字多刻于甲骨、玉石或铜器之上,却也有不少用竹帛记录文字,做成册典。相传这竹木之刻正是商族的始祖子契所创。
子托面前的竹刻注着近年王畿大邑内诸般灾害,尤以朱砂涂红的“大旱”两字最为刺眼。
“朕登位十三祀,一向敬帝神、重牺牲,远胜先王,难道朕还不够心诚,竟使帝神屡屡降罪于我大商。看看这连年的大旱,收成不继,粮荒不断。今日更听闻殷城内洹水竟三次绝流。巫咸你倒说说,朕还要奉祭些甚么,若能求得大雨,这王宫有的,子族有的,诸国有的,任你等征取!”
一时气闷,子托的手掌狠狠拍在身前木案上,案几应声断裂。
上首面西跪坐的黑袍男子,摄人的双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抱拳躬身道:“回王上,臣宿夜劳心此事,令贞人们多次贞卜,帝神示下,有子姓的侯伯妾妇不敬帝神,才惹怒了上天,臣不敢轻言,直到昨日卜尹巫歷呈奏,神示所指乃是梅伯妾氏。贞卜的龟甲在此,还请王上过目。”
这巫咸,任左相尹,巫氏一族族长,更是帝神教当代大巫主。
据说巫咸这个名字,源于巫氏始祖,曾是黄帝时赫赫有名的东夷大巫,善观天象,定星辰,自创了牵星筮(shi)占之术。他的后人便以巫为氏,更以巫为业。大尧王时曾用巫氏子孙为相。到商王太戊在位时,巫氏再掌相权,改用始祖巫咸之名,并创立了帝神教。此后每一代大巫主都自称巫咸。
子托示意,便有侍奉左右的小臣上前,从巫咸手中取来一龟甲,只见龟甲被烧灼的裂纹处刻有似形如画的字。
‘庚戊卜,歴贞。勿烄梅伯妾玉及小女,亡其雨,帝降我旱。’
子托读罢心中一惊:“这是要用梅伯妾妇母女烄焚来祭祀帝神?”
“大王,卜问所示,不烄焚则无雨,帝神必将继续降大旱于我大商。”
“梅国是我子姓方国,兹事体大啊,朕听闻,梅伯女儿出生时有群蜂飞迎的异象,她可是梅伯心头之肉,巫尹,你看能否寻个平常巫女顶替?”
“万万不可”“兹事体大啊”一众臣卿纷纷反对。
“臣当为王上和诸位说一说古时旱魃之事,传说这旱魃本是帝神请来破蚩尤巫法的神女,但我巫氏一族千年秘传,这旱魃原为童身,本是蚩尤统领的九黎大巫血脉,因不敬神明而失去人身生气,化为尸魃。反助帝神诛灭了蚩尤,可算是神罚蚩尤一族。王上仁慈,想用寻常巫女顶替,不知王上怕不怕天降神罚?莫非王上忘了先王的雷劫之厄?”
托王听到此处,想起先考的横死,心中忐忑,也不想再为一方侯伯的妾氏费心,心一横道:“罢了,此事便交由巫尹处置便是,希望梅伯能体谅我大商百姓诸族之苦,莫要怨朕才好。”
说罢他提起竹毛之笔蘸上朱砂,在龟甲上,批上血红的‘兹用’二字。
“王上,为了解大旱之灾,臣还有两道贞卜呈上。”说着又取出两块龟甲。
子托看过第一块龟甲,蹙眉道:“箕地之北的牧场,朕还记得曾在那里田猎,是块草肥水美的地方,但数年前就赐给了征伐召国反叛有功的黄氏一族。”
他沉吟片刻,心中稍作权衡,便有了决定:“也罢,传命给黄伯,箕地牧场征为帝神畜牧之地,交由巫氏照看,朕自会另赐土地以作补偿。”说着在龟甲上再次批了‘兹用’。
批罢再看第三块龟甲,并未言语,只让小臣将龟甲递给了正对巫咸跪坐的右相尹。
右相尹伊重,伊氏一族宗长。先祖伊挚,曾是商国大汤王的相尹,因兴商灭夏的大功,不但令伊氏长盛不衰,更在死后与另一大贤薛尹入了大商的宗庙,封了祖神,被各代商王祭祀。
伊重先前虽未出声,但脸色已是不好,如今接过龟甲仔细观瞧,当即怒视巫咸道:“荒谬!六千四百羌奴在八大祭场血祭?巫尹不觉得有些过了么,这批羌奴乃罪臣周季历早先所献,已被大王赐予了王畿内的子姓十八氏家和一众臣卿,如何还能征回?”
大室内其余重臣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巫咸不慌不忙道:“难道在伊尹眼中,各家这百十羌奴比旱情还要贵重,为了这大旱,梅伯可是要牺牲爱女。”
伊重下首早有臣卿道:“自左尹任居以来,力主在多国营建东西二母和五工臣七座祭场,费耗颇多,诸侯伯们早已怨声载道。”
伊重摆手止住对方所言,道:“据老夫所知,数个祭场尚未完工,就算羌奴征齐,怕是也要等来祀才能祭用,巫尹倒是好算计。”
巫咸笑道:“这些羌奴祭祀前,抢修祭场,也是物尽其用,早一天血祭,早一天解王上之忧,想必伊尹不会舍不得族中的羌奴。”
“老夫自是不会为数百羌奴而吝惜,但王上也知,羌奴最是损耗大,如今各家怕是连半数也不剩了。”伊重叹道。
巫咸轻笑道:“臣倒是听闻,挚侯上月带着近千羌奴,拜访了王畿多家,对了,便是先去了伊氏的封地,据说走时羌奴确是不剩一半了。”
“哦,竟有此事,挚侯此来何事,为何不见他前来殷都朝拜。”托王不满道。
只听巫咸又道:“臣倒是略知一二,挚侯怕是为罪臣周季历求情来的。”
伊重忙躬身道:“王上,周季历因桀骜犯上之罪,如今已关禁一年有余,但他率周族为我大商先后平灭十三戎部,毕竟劳苦功高,如今不少侯伯为他执言请命。”
“糊涂!”话音未落,便有一老臣出言呵斥。此人是王族的宗学耆老商滕,他那一支子姓小宗百多年前封在商旧都,因而以商为氏,族人多以货运贩卖为营生,也同时收集些各地风土人物,助族老商滕撰写典册。
商滕操着苍老的声音道:“周季历何许人也?野心勃勃之辈。先王赐他土地,大王更将军行最高的‘牧师’一职委授于他,掌拥征伐戎族之权,恩信之厚历代王室罕见。但他却假借伐戎的机会,屡屡扩张周国辖土,十余年欺压周遭各邦,早有不臣之心。”
“商老所言不差,大王封他氏周,但他与族人却仍以姬姓自称,这是要与子姓王族比肩,如今畏罪逃脱便是明证。”有臣卿应和道。
听到臣卿说起周季历,托王恼道:“黄衮已领命追捕周季历多日,难道还没有抓到?”
见众臣沉默,巫咸借机言道:“有一事正要禀报王上,据羑(you)里塞正费兆告罪,虽说费氏一族监押不力,但周季历其实并非自行逃脱,而是有高手暗中相助。”
子托恼道:“是何人如此大胆,莫非是挚侯,是了,他的长女是那周季历的大妃?哼,他怕是忘了武丁朝因何夺他薛氏封国,若非先王感念薛祖的功绩,封他先父于挚地,朕又以侯爵加封,竟然还敢心向外服的周氏!”
商滕闻言哼了一声:“如今想来,当年周亶老贼迁族周原,苦心谋划让幼子季历与挚侯结亲,更越过长子伯泰和次子仲雍,将季历定为祀子,继承周伯之位,这是早早便为周氏在我大商找好了内应。”
“王上息怒,挚侯虽疼惜嫁到岐城的长女太妊,但绝不敢做悖逆大王的事。”伊重忙道。
“周季历的巫武远在黄衮之上,伊尹派黄氏抓捕,不知是不是有意纵虎归山林啊。”巫咸嘲讽道。
“左尹大人这是污蔑,那黄氏的执奴在诸族中,也属顶尖,黄衮身为犬亚,最善追踪,右尹大人这是应对及时阿。”有臣卿道。
“若黄衮有负伊尹信重,那该如何是好,臣看那时王上也不必补偿黄氏甚么牧场了。”
“王上,臣一面派出黄氏,一面也已派人连夜传令各国侯伯,沿途拦阻。”
“那岂不是要闹得诸国皆知。”巫咸道。
托王听得臣卿吵作一团,一阵头大,喝止道:“好了,朕的两位王儿子羡和子干,正在戎胥和崇国出使,联合两国之力,助吴伯泰,重掌周国。就算周季历逃回去,怕也是自投罗网。”
众卿闻言纷纷称“王上英明”,又听托王叹道:“近年天灾之下人心惶惶,诸国不宁,尤以西方的西戎部落,北方的鬼族部落、东南的夷人部落,时不时侵扰我大商。若放任周季历这等强人,朕心实在难安阿。”
此时有小臣上前低语,托王便道:“不想已是大食时分,朝议了如此之久。去将盂伯进献的美酒呈上,朕要与众臣卿饮享。据说此酒乃粟中上品白秫(shu)辅以菖蒲、草木樨等药草酿泡,解乏去瘟,酒小臣曾向朕夸其滋味,今日便与众臣卿品尝。”
不多时,席筵铺好,矮几摆上。酒宴开始,钟鼓鸣和,琴埙悠悠。有丽人舞,婀娜多姿。霎时酒香满室。
商王子托饮了些许酒水,或因诸事烦忧,心有郁气,不多时便已醉倒,被小臣和侍婢扶入后宫安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