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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的大军,在德州驻扎了几个月,军粮供应慢慢困难。
山东河北山西三省本是产粮大省,可是一来大军人数众多,二来燕军居中骚扰影响了晋冀两地的粮食运送,山东一省便有些独木难支。大军原本一日三顿干饭馍馍随吃,渐渐变为两干一稀,渐渐又变为一日两顿,渐渐变成了一干一稀。李景隆巡营,常常听到军士哀叹吃不饱,甚至抢夺食物吵闹打架,只好连连上奏折请粮。齐泰急忙和户部设法,自辽东甚至直隶运粮,沿路损耗过半,劳命伤财。
朱棣在燕王府,却也有些发愁。如今连上大宁卫带来的,燕军已近十万人,占地却只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供给早晚成问题。而南军前次大败,很大原因是南方军士不惯严寒,如今南军退守德州,开春必然来战。难道只能等待?等南军能打的时候?
朱棣望望道衍,欲言又止。
朱高煦忍不住:“父王!不能让李景隆安生歇着!不如打到山东去!”
朱棣摇摇头:“打到山东,南军养精蓄锐,我军是疲惫之师,胜算极小”。一边又望向道衍。
道衍捻须笑道:“老衲有一计。王爷领个几千人马,大张旗鼓地去打大同。大同现在是宋忠的部将陈质退守,必然疾奏朝廷,朝廷必然催李景隆来救”。
朱棣一听已经明白:“然后本王说打不打,说不打又打,拖着李景隆来回跑就好。”
朱高煦鼓掌:“大同可比北平还冷!南军疲于奔命,冻也冻死他们!道衍师父,你这招毒啊!”
道衍笑:“逸而劳之,安而动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果然燕王带了三千骑兵,耀武扬威出居庸关往大同而来。陈质听报大惊,八百里加急奏章连着报到兵部。大同是重镇当然不能失,代王又已经被贬,齐泰只好赶紧下令李景隆去救大同。李景隆不敢耽误,连夜点了九万兵马,出紫荆关,昼夜兼行飞奔大同。
此时一月严冬,正是晋冀最冷的时候,南军长在江南,很多士兵连下雪也没见过,行走在雪地冰面上,连连摔跤。又缺衣少食,一路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好容易到了大同,陈质见李景隆赶得辛苦,心中感动,斥侯来报燕军自大同退兵了,二人不由大喜。朱棣退兵途中又佯攻蔚州,李景隆只好再次率兵星夜来救,等李景隆到了,朱棣已退回北平了。南军再雪地里走回德州,一来一回,九万人损折一半,辎重粮草更不知委弃多少。
李景隆却自认为两次吓退燕王,奏章上说“仰仗天威,击退燕军,臣不辱使命,大同蔚州幸得保全,今奏凯而旋。”
朱允炆看到奏章挺高兴,但还是担心宁王燕王联手,李景隆怕不是对手。齐泰和黄子澄商量下来,建议再加派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都督平安,胡观这四员大将整真定的余部与李景隆会师。朱允炆还不放心,又加派了五万大军增援殿后。这下基本上是朝廷的全部可战之兵了。
四月,春暖花开,杨柳吐绿,“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李景隆望着鲁地的柳树,想起曹国公府中满园深浅碧波映照的春色,忽然有几分惆怅。
征虏大将军自德州出兵,会同真定和直隶增援部队,共六十万人,向北平再次进发。燕王宁王商议下来,不能坐以待毙,准备迎头拦击。于是只留了几千人守城,率领其余全部人马十五万人,自北平倾巢出动。四月下旬,南军和燕军同时抵达了白沟河(今河北雄县一带)。
南军李景隆是中军帐,都督平安扎为先锋营,瞿能父子紧随其后互为犄角,郭英,吴杰,胡观三营围在中军左右。浩浩荡荡连营三十里,旌旗耀日,气势夺人。
朱棣负手而立,远望着南军营帐,沉思不语。朱权站在一旁,也是面色凝重。
朱高煦大步跑过来:“父王!我军这样河两岸各扎一营,南岸的大营只有六万人,如果南军一拥而上岂非糟糕?”朱能张玉跟在一旁,也是满脸担心。
朱棣看了儿子一眼:“煦儿,你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多多益善’?”
朱高煦一愣:“知道。‘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嘛”。
朱棣点了点头:“国士无双的淮阴侯,才能多多益善。李景隆之前连战场都没上过,这六十万兵马如何能指挥得好?郭英资历老,平安刚愎自用,二人都不大服李景隆。吴杰,胡观济得甚事?”看着朱高煦和朱能说道:“唯一惧的,就是瞿能父子。明日战中你二人务必留神瞿家三父子”。
朱高煦和朱能点头答应。朱权笑道:“四哥!你吓唬小孩子做什么?瞿能再厉害,还能比蒙古人厉害?”侧头对朱高煦笑道:“明天你和三千卫队一起,那些南蛮子动不了你”。
朱棣听到这里,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夏日的午后,大宁卫的校场上,她骑着小雪奔过来,淡淡蓝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扬。那一天,自己在训练三千卫队,朱允炆在找宜宁公主……
朱棣微微摇头,甩去回忆,沉声道:“传我号令,今夜大军酉时歇息。明日与南军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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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四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张玉中军,朱能左军,张信右军,宁王朱权为后继,朱高煦率三千卫队左右策应。而燕王自己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做了先锋,只带了员副将陈亨。燕军大队,天没亮已经全部渡过白沟河,直压南营。
白沟河南畔,是一片开阔的旷野。虽然地处冀中,略微有些高低起伏,但整体平整划一,正适合两军对阵。
朱棣披挂鳞甲,一马当先立于万军之前。身旁的旗杆上大大的“燕”字迎风招展,另有几面大旗“奉天靖难”也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四千人的骑兵紧随燕王,然后陈亨押着方阵即盾牌兵,弓箭兵,长枪兵,刀斧兵稳步在后。左右军朱能张信也是差不多的阵型。
阳光有些耀眼,朱棣眯了眯眼睛,自己正前方的,正是老将郭英。布阵也是骑兵加方阵,可是人数,比燕军多得多了,仅仅骑兵就黑压压的一大片,骑兵之后的巨盾兵和弓箭兵更是一望无际。大旗上,是个巨大的“明”字。朱棣看着这旗帜,心中痛楚,多年北征,都是用的这旗帜!今日却要与它而战!
武定侯郭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他一个臣子,如何能明白藩王与朝廷之间的错综矛盾,如何能明白朝上小人的步步紧逼?如何能明白自己堂堂正正太祖之子,与其屈膝,宁可死?
朱棣高举斩马刀,指向南军,猛然劈下,大声怒吼:“杀!”
一催青骢马,一骑绝尘,直奔南营而去。身后的骑兵齐声高呼“杀!杀!”,蹄声隆隆,夹着风雷之声,冲向战场。
郭英也一挥长刀,高呼“冲!”,带领南军的骑兵队伍铺天盖地地迎了上来。
巨大的冀中旷野上,顿时尘烟滚滚,地动山摇。奔涌的马群争相嘶鸣,马上半立的将士热血沸腾阵阵呼喝,杀气充盈在天地之间,天欲崩地将裂。
双方的弓箭手开始放箭,晴朗碧蓝的天空顿时变色,飞箭如蝗,呼啸着遮天蔽日,挡住了阳光。骑兵举盾挡住箭雨,然而接二连三的不断有战马有骑兵悲号着倒下,奔腾的马蹄毫不停歇,踏着这些地上的血肉继续前行。原本整齐的骑兵方队,渐渐奔行成锥子型。
南北两队骑兵越奔越近,越奔越近,终于“轰隆”一声巨响双方撞击在一起,这一撞,风雷滚滚惊天动地!
燕军凶悍,或长刀砍或骨朵砸,南军纷纷倒下;然而南军人实在多,几人围殴一个,燕军也不断倒下。大地瞬间一片血红。
朱棣挥舞着斩马刀,冲在最前面。刀锋闪处,头颅横飞鲜血飞溅,地上血流成河。青骢马已经看不出原来青色,一身盔甲更是遍体通红。嘈杂的战场上,燕王的大刀如闪电如炸雷,清晰地震耳欲聋。
阳光下,朱棣忽然眯了一下眼睛,对着几丈外的郭英拍马奔出。郭英也看到了朱棣,略一犹豫,催马迎面接战。
青骢马风驰电掣,奔出巨大的冲力,一照面间,斩马刀雷声滚滚扑面飞至。郭英知道不敌,闭目待死。却见大刀忽然斜斜转向,刀锋带下了郭英的头盔,一声高喝:“这是代太祖饶你!” 青骢马已经泼喇喇去得远了。老将郭英长叹一声,呆立不语。
朱棣带着先锋骑兵,冲过了郭英的方阵,冲往南军的中军营,骑兵损折不少,然而剩下的都是最彪悍凶狠的,一个个双目通红杀气腾腾。
朱棣高呼“杀!”顿时一片震天嘶吼的应和“杀!杀!”,马蹄翻滚中, 隐隐地,已经能看到中军营大大的“李”字旗,旗下是更加密密麻麻的阵中套阵的巨型方阵。
这时,身后忽然一片哗然巨响:“陈亨死了!陈亨死了!燕军先锋队完了!燕军先锋队完了!”漫山遍野的南军齐齐高声呼喊。
朱棣心中一紧,望了望前方“李”字旗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型方阵,拨转马头,往回冲去。斩马刀大开大阖,人头纷纷而落。前方,正是瞿能三父子!
瞿能见引得燕王回转,心中大喜,招呼瞿郁瞿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一起上!”三个人顿时将朱棣团团围住。
北面张玉看到大惊,飞马来救,却被平安挡住,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张玉心中焦躁,一个冒进被平安一刀砍在左臂,张玉无奈,只好全力拼杀。遥遥望着燕王以一敌三,已是遮拦多进攻少。
瞿家三父子是蜀中名将,打过蛮寇,战过生番,骁勇难当。瞿能看出朱棣渐渐力不能支,狂喜大叫:“燕王顶不住了!瞿陶!放箭!”。瞿家的落月箭,是有名的神箭,自朱元璋开国征战就屡立军功。朱棣又要遮挡瞿能瞿郁的合力进攻,又要拨打飞箭,顿时险象环生。
忽然一声高喝:“父王莫急!”,一员小将带着三千卫队的骑兵杀到,是朱高煦!胯下白马全身如雪,正是小雪。
朱棣臂上一松,瞿能已被朱高煦舞着长槊接过,双方父子五人,斗成一团,难分胜负。
这时已过晌午,日头正烈,金色的阳光自碧蓝的天空中倾斜而下,照耀着这一片血腥杀戮的人间地狱。燕军已经倾巢而出,连宁王朱权的后队也杀入了战场;而南军的中军营和后卫营还动都没动。
朱棣左支右挡,目光扫过南面站场,隔着阵阵人喊马嘶,仿佛看到了耀武扬威的“李”字大旗旁,李景隆大队跃跃欲试的马蹄。
难道今日,要全军覆没于此?
忽然胸口一片温热,朱棣心中一动,运劲挥刀逼退瞿郁,探手入怀,果然是琉璃塔又在闪闪发光!
朱棣不理瞿陶的落月飞箭,高举琉璃塔,嘶声大吼:“奉天靖难!”
吼声震天,混战中的两军将士不少人望过来,见朱棣手托闪闪发光的宝塔,全都惊呆,停止了打斗,愣愣地仰望着。
突然,旋风突起,南方中军营的“李”字帅旗应风而折!
双方军士的齐声惊呼中,一阵狂风自北向南,卷起地上的沙尘,直扑南营。顿时飞砂走石,茫茫一片,人人目不能视。头顶上乌云翻滚,竟似龙形。天空中隐隐有风雷之声。天昏地暗中,只有琉璃塔的光芒照亮着朱棣天神一样的魁梧身影,迎风矗立,簪缨飘扬。
燕军的将士齐声高呼:“佛陀佑燕兴!佛陀佑燕兴!”群情振奋,军心大振。南军的士兵呆呆地望着,仓啷啷,不少人的兵器跌落在了地上。
瞿能大惊,情不自禁望向中军营,就这一愣神,朱高煦眼疾手快,一槊搠到,瞿能不及回头,跌落马下。朱高煦大叫:“瞿能死了!瞿能死了!”, 南军顿时大乱。瞿郁瞿陶大惊失色,齐齐拍马上前来救,朱高煦飞舞长槊,天昏地暗中瞿郁瞿陶心伤父亲之死,竟然不支。宁王朱权混乱中乘风而至,与朱高煦叔侄合力,登时将瞿郁瞿陶斩于马下。
朱高煦大叫:“瞿家都死了!瞿家都死了!”一边紧催小雪,直奔南军的中军营,朱权紧跟其后。此时旷野中朔风呼啸,飞沙迷眼,南军的将士无法往北而行甚至无法转身向北,所有人不得不掩面而南。二人趁着风势,不费力就到了中军营。
李景隆的这个中军营扎得甚是牢固,在此时的狂风中依然纹丝不动。叔侄二人趁着昏暗绕到营侧,朱高煦挡着风,朱权摸出火石三下两下打着了火,撕下衣襟点着,扔在帐篷上,火借风势,帐篷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北风呼呼中火势迅速往营中蔓延。二人接着放火,不一会儿,南军的整个中军营就成了一片火海。
李景隆正和郭英一起伫力营前,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突见大营失火,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命军士救火。可是风大火大,根本靠近都困难,如何救得?远远望见朱棣张玉朱能三人已经挥动大军,趁着风势奔涌而下。南军毫无斗志,纷纷弃械而逃。都督平安被裹在奔逃队伍中,如一片潮水,往南倾泄。
李景隆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就要迎上,可身边的士兵四散逃窜,早已无人。郭英拖住李景隆:“大将军!今日暂退!”二人随着逃散的大军,再次退回德州。
白河沟大战,是靖难之役的又一转折点。燕军自此由防守转入进攻。而此战中,燕军由大败转为大胜,燕王死里逃生,竟然是因一场不可思议的大风。
朱棣凝视着琉璃塔,此时已不再发光,色泽却似乎更加接近透明。
琉璃塔,真的是天意是因缘吗?又将把这场战争带向何方?
注:明成祖念瞿家父子忠义,令人收其骨还乡安葬。明福王赐瞿能谥号“平阳伯”。今合肥城中尚有“瞿公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