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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皇帝突然有意下嫁公主,高廷芳已经感到棘手,那么,此时此刻江陵郡主突然一反常态如此强硬,他就更加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挣扎之中。他绝对不相信韦贵妃和颖王提出的这桩婚事是怀着善意,韦贵妃既然能够对清苑公主揭开那样残酷的真相,颖王既然能够十几年对亲生姐姐那样冷漠,那么他们会不顾自己“孱弱”的身体,硬是要促成这桩姻缘,那么只可能是为了一个缘由。
韦贵妃看出了纪韦两家这场内斗背后有着皇帝的推手,因此索性将计就计,直接利用这场联姻来逼迫纪太后。
要知道,兄长和侄儿已经失势,纪云霄又投靠了皇帝,一向提携看重的孙子凉王同样反手出卖过纪飞宇……这一切对于韶华全都虚掷于宫中的纪太后来说,就犹如压弯骆驼的最后几根稻草,足以让她做出最疯狂的事情来。韦贵妃寄希望于纪太后发动内乱,火中取栗,自己可以趁机浑水摸鱼;皇帝正愁没有借口整治纪太后这个母后,只怕也很希望纪太后能够发疯;至于凉王则是已经被纪太后的疯狂而逼到了悬崖边上,必然也指望纪太后成功。
在这种节骨眼上,东都只怕会成为比两军对战的边塞更加危险的地方,他怎么能留下江陵郡主?
事到如今,高廷芳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做出一个抉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闪不避地对着江陵郡主那明亮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说来说去,廷仪,你与其说是不放心我,还不如说,是怕我万一扛不住皇上的压力,不得不迎娶清苑公主,对不对?”
不等江陵郡主回答,他就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道:“你想多了,我把清苑公主当成妹妹,那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在我人生的最初十二年,我确确实实是把她当成嫡亲妹妹看待的。因为,她是我母亲贞静皇后肖琳琅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是我曾经爱护备至的妹妹。哪怕韦贵妃已经挑明了她的身世,她并不是皇上的血脉,但对我来说,她仍然是那个追在我身后叫承睿哥哥的妹妹。”
哪怕曾经有过隐隐猜测,哪怕已经觉得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是,当江陵郡主听到高廷芳称呼贞静皇后为母亲,称呼清苑公主为妹妹,最后又亲口承认自己就是怀敬太子李承睿,她仍然为之骇然。
当年她邂逅李元的时候,那只是太白湖畔草屋中的一个隐士,一个会亲手做饭,明明是布衣芒鞋,明明显得狼狈万分,可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逸淡雅,仿佛天上谪仙人的隐士。如果仅仅是那样,她还不至于那么快沦陷,可他却偏偏帮着才刚开始接触军务,什么都不懂的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帮助她完成了从一个王宫贵女到军中主将的蜕变。
她信赖他,犹如她信赖自己的父亲,自己的那些父执长辈,到后来真正爱上他时,她甚至为此几乎和父亲决裂。可现在,他却告诉她,他一直隐瞒的身世竟然藏着那样巨大的秘密!
即便江陵郡主打从一开始就准备步步紧逼,希望从高廷芳口中套出真话,可此时她已经得知了真相,她却恨不得自己没有这么愚蠢。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大唐那位怀敬太子以及其母贞静皇后的故事曾经在天下诸国疯传,皇帝被纪太后和韦贵妃背后的纪家韦家联手架空,这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安慰,还是该质问他,只能保持着难言的沉默。
而高廷芳的话,却并没有结束。
“四年前,我带着洛阳和疏影背井离乡到了南平,隐居太白湖畔。因为我早就知道,南平一介小国,能够在诸国之中保持独立,除却南平王的手腕,还有水师。而要训练水师,水势汹涌的大江绝不是好地方,而太白湖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尤其对于刚刚开始领军的你来说,在那里训练新军,是最容易上手的。我和你的相遇不是巧合,是我早就设计好的。我这些年漂泊天下无依无靠,必须获得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回到东都的出身,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高廷芳没有抬头,可他却仿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江陵郡主那先是惊愕交加,紧跟着却羞愤欲绝的脸。他藏在袍袖下的双手死死绞在一起,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冷漠,继续狠心说道:“我没有想到南平王会在知道我的存在后,突然拿出那样一个主意。对我来说,我这条命既然是捡回来的,那么为了回东都,别说是阴阳逆行丹,就算是任何其他穿肠毒药,我也愿意铤而走险。为了复仇,什么我都可以舍弃,包括你。什么柔情蜜意,能够比得上血海深仇,大唐江山?”
江陵郡主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廷芳,见他始终低垂着头,她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最终后背顶上了门,她方才用干涩的声音说:“你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没错,我就是在骗你。山盟海誓也好,矢志不渝也罢,都是在骗你。我没有想到你这傻丫头会从江陵跑到东都来,我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事成之后就让高廷芳这个身份彻底消失!让那个太白居士李元彻底消失!”
耳听得大门突然打开那刺耳的嘎吱声,感觉到外间的风倏然卷了进来,明明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可他却觉得面颊上冰寒一片。缓缓抬起手来擦了擦下颌,高廷芳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良久,他才苦笑着看向了空荡荡的大门口,只觉得喉头一甜,知道那是郁结于心,他不得不用尽浑身力气将那股腥甜压了下去。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先后两条人影窜了进来,脸上全都是气急败坏,他不由得惨然一笑。
“世子殿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小郡主说!”一贯最不喜欢多话的疏影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高廷芳的胳膊,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你那时候带着我和洛阳到了南平,明明只说那里好山好水好地方,所以想隐居在太白湖,什么都不掺和,甚至已经打算不去报仇了。你为什么要对小郡主说自己别有用心!”
洛阳则是气鼓鼓地说:“刚刚小郡主出去的时候,心神恍惚,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了。就算要小郡主回南平,世子殿下也不用这样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今天皇上才派人来说要把清苑公主许配给您,如今小郡主这样一走,别人只会更怀疑你们的关系!”
面对这两个最亲近人的责问,高廷芳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伤了她,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如今已经快到图穷匕见的时候,我留在东都是为了母亲和其他人的血海深仇,也是为了承谨,可廷仪若是牵扯进来,一旦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她?事到如今,我和她的事已经越来越不可能了,既然迟早要面对咫尺天涯的结局,长痛不如短痛……”
当高廷芳说到这里的时候,疏影不由得遽然色变。一贯对高廷芳最为顺从的她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杯盏,狠狠砸在了地上,随着那咣当一声,她就厉声斥道:“世子殿下,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哥哥,一向最敬重你,可这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多年羁绊,这样说断就断,你考虑过小郡主是什么感受?自从你说出要她回去的话,她一直都在强颜欢笑,最终还是听了你的话,决定带人回去,可谁让皇上突然想要撮合你和清苑公主?”
洛阳也被疏影这举动给吓了一跳,可等听完了这番话,他却立时悄悄对疏影竖起了大拇指,随即就低声说道:“世子殿下,你对小郡主说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清苑公主是你的妹妹,这当然没错。可你刚刚只要再好好劝,小郡主肯定会听的,她身后是南平,总不能不顾家国,一直留在东都不走。可您非要说自己别有用心,甚至说一切都是骗她的,用这样伤人心的话把她气走,难不成是您对接下来的局面没有把握,对保护她没把握,所以才这么做?”
见高廷芳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没有开口说话,洛阳就一本正经地说:“世子殿下是天下少有的男子汉大丈夫,这种时候怎么能这么没自信?”
“洛阳啊洛阳,要不是我知道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喜欢的姑娘,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常常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说这种自信满满的夸大话!”
高廷芳稍稍轻松了几分,等最终平静了下来,他就轻声说道:“没错,因为此来东都,本来就极其仓促,我事先都没想到杜至袁钊他们这么多人都会跟来,哪里说得上智珠在握,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皇上是个很高明的棋手,韦钰亦是有他的打算,还有韦贵妃,如今几欲疯狂的纪太后,夹在他们当中,我哪来的自信能够一切如我预料?”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杜至急急忙忙的声音:“世子殿下,小郡主传令白龙卫收拾东西,说是要回江陵!”
见一旁的洛阳和疏影顿时僵住了,高廷芳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淡淡地说道:“让她去吧。等她走了之后,你们就放出风声,说是她不满我拒婚,和我吵了一架,被我直接给气走了。”
没等洛阳和疏影回过神来,他就轻声说道:“你们再去预备一下,我想悄悄出城去祭拜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