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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是自己吓唬自己。
为什么这样讲呢。就拿刘福生跑了这件事来说,其实赵大宝并没有拿他当回事,但是刘福生心里认定赵大宝这次来清平县就是冲自己来的。人一旦下破了胆,对当下形势的判断就会出现极大的错误。一溜烟儿跑出清平县,俗话说人慌无智。这时候的刘福生满脑子想的都是跑,根本就容不下别的想法。
这就好比得了绝症。为什么得了绝症的人,一旦确诊之后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本来能再活个三两年,确诊之后个把月就去世的人大有人在。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就茶不思饭不想,整天活在恐惧当中,对病情形成了一个正反馈。前后夹击之下,就成了溃败之势。
历史上很多战争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本来自己有数倍于敌军的兵力,可是一旦被敌人吓破了胆,没等敌人到自己跟前,收拾铺盖卷先溜了。民国时期山东省的省长韩复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日本人还没等来到眼前,自己收拾收拾就跑了。据村里老人讲,当年日本人占领县城的时候,总共不超过12个人,具体是7个人还是12个人老人有点恍惚。就这么几个人居然在当地一个镇上屠杀了6000多人。当然有不少二鬼子参与其中是肯定的。
刘福生此刻吓破了胆,躺在旅馆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总是影影绰绰的感觉赵大宝带人来抓自己了。第二天天不亮一骨碌身就爬起来了,思来想去不能在这里待了。
往哪里跑呢?去省城去找范大成?恐怕不行,赵大宝的总部就在那里。范大成当年根本就没参与屠杀赵大宝家人,赵大宝也未必认得他。可是自己当年是主谋,还跟赵大宝共事好几年,我要是去了就没跑了。去西山后投奔柳二姐,虽然她好像对我有点意思,可是这点意思恐怕还比不上赵大宝的威逼利诱。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大半天,最终决定去天津找自己姐夫去。天津不是赵大宝的势力范围,到了那里也就算有了着落。事不宜迟,现在就得走。
出了门去退房。也就是刚出门的空,就听外面乱糟糟的。
“不好了,不好了,遭了贼了,牲口棚里的马不见了。”后院喂马的伙计大声吆喝。
这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刘福生的马昨天晚上就拴在后院。这下好了,马被偷了。身上又没带几个钱。
“慌什么?谁的马丢了抓紧去查实了。我这就让人去报官。”旅店老板明显镇定不少,看来这种事没少发生。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偷牲口的营生也是大有人在。
刘福生听见说要报官就慌了,丢了马不打紧,这要是报了官自己就走不脱了。万一赵大宝的通缉令到了这里,我就得被送回清平县,命都得丢了。
也不管自己牲口被偷的事了。趁店里面不注意,挎着包就跑了。
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样子,不敢走大路,生怕赵大宝安排人盘查。专挑小路走,哪里偏僻走哪里。也得亏那个年月河水没有被污染,要不然得渴死他。渴了就找个小河灌两口凉水。走的时候带了点干粮,没多久就吃光了。路上抓条鱼或者老鼠就开个荤。要是啥也抓不到就饿着。
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挨着。实在饿急眼了,遇到有人家的地方就讨口饭,那个年月谁家也不富裕,吃饭是个大事。看到刘福生穿的破破烂烂的,以为是哪里逃荒过来的,门一关全当没看见。
这些日子,鞋也磨破了,衣服裤子因为钻树林子也刮破了。因为穿的是棉衣,衣服里面的棉花已经漏出来了,活脱脱的一个乞丐。
俗话说:良心丧于困境。现在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趁主人家不注意,看见什么吃的就拿什么,转身就跑。刘福生也练过几年的武艺,身手肯定比常人要利落。偷点吃的还不成问题。
连偷带抢,夹杂着乞讨。这一路的经历是刘福生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回忆。后来提起这段往事,刘福生总是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哭。人是个耐折腾的玩意儿。
等到了天津城的时候,刘福生已经没了人样。蓬头垢面,衣服露着肉。
就因为这个,进了天津城没多久就挨了一通毒打。
要说这通毒打来的毫无缘由好像也不对,要说这通毒打有道理也说不过去。
进了城就不好偷抢了。你要说街上的巡警平日里没啥用,碰到收保护费吃拿卡要的他消失了,要是自己偷个包子,可能就得当成典型被抓了。被抓了还是小事,要是这阵子正有办不了的案子,拿我顶上去,可能就是杀头的罪过。这事也不是没有过,前些年燕子门劫富济贫的李三,光老百姓知道的燕子李三就杀了十几个,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啊。
不能偷不能抢,就得求人家可怜。伸手找人要,这些天下来,早就没有什么面子上的包袱。见人就乞讨,给俩钱也行,给口吃的也可以。
大城市就是比小地方的人善,街上路过的学生随手扔两个大子就够买个烧饼。不像这一路上农村的村民,一看到乞讨者进村,抓紧时间关上门。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要怪就怪这个世道,农民根本吃不饱,哪还有余粮给别人啊。
突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帮乞丐把刘福生拖到一个死胡同里面。二话不说就开始拳打脚踢。刘福生仗着学过几天把式,来了个双手虎抱头,腿往上一蜷,护住全身的关键部位。就擎着挨揍了。
打了得一袋烟的功夫,这帮人不打了。
绝大部分人的本性并不坏,打人是有个度的。要是对方不还手,打着打着就没劲儿了。完全没啥意思,教训的目的达到了就行了,不至于致人死地。当然也有那种极个别的人,越是不还手,他越来劲儿,就跟那疯狗一样,不把人打死觉得这事不算完。
刘福生觉得对方不打了,自己也不敢松开手。万一这时候给自己一闷棍,前面的打就白挨了。等了一小会儿,听着没什么动静。这时候有个穿着相对体面的人走了过来。
“小子,知道为什么打你吗?”说话中气十足,明显有功夫。
刘福生哪敢抬头,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
“行了,不打你了。起来回我的话。”
“真不打?你不打,其他人也不打?”
“你小子真有意思,看来是真不懂规矩啊。我说不打了,就是不打了,谁也不敢动手。”
刘福生试探性的探了探头,发现对方真的没有再打的意思,也就仗着胆子坐了起来。看眼前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身高足有一米八上下,国字脸,鼻方口正,太阳穴努努着,两眼倍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常年习武的练家子,功夫挺深啊。看年纪也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刘福生晃了晃脑袋瓜子,心想也没人告诉我为什么要打我啊。我上哪里去知道原因的。
“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呢?”
“我是真不知道。你的人上来就打,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上哪里知道为啥打我。我才刚到天津两天,也没得罪什么人啊。”刘福生一肚子委屈。
“我就说嘛。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原来是个生瓜蛋子。什么规矩都不懂。告诉你吧,这地方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在这里乞讨明不明白?”壮汉拍了拍刘福生的脑瓜子。
“就是说这地方不能要饭。哪里能要你告诉我一声,我换个地方就是了。何必动手呢。”
“你小子是真傻啊。那都不能要饭。要想在这个地方要饭,得有我的允许。懂不懂?”
“懂了,我这两天就找个活不干要饭的营生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壮汉觉得刘福生真的啥都不懂。
“我们县也有干这个的,收保护费呗。可我真没钱。”
“我们是收保护费,但也不全是。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丐帮的。按理说天下乞丐是一家,但是规矩还是要懂得。看你这样是不懂我们丐帮的规矩的。这几条街是我来管,只有我门下的弟子才能在这地方做买卖。”
“我是真不知道,不知者不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我这一回,我保证绝不在这里乞讨了。”
“看你小子脑子也不赖,怎么就落到要饭的地步了?”
刘福生不敢说实话,生怕被赵大宝知道了把自己抓回去。
“说来话长,我是到天津来投奔亲戚的,可是进了天津城才想起来,不知道亲戚在哪里住。身上的钱被人偷了,没变办法,肚子不等人,就跟人要口吃的垫吧垫吧。”
“你叫什么名字?要找什么人?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刘福生留了个心眼,没敢说自己真名。
“我叫杨摩西,到天津来是找我姐夫,他在天津当兵。据他说还是个团长。这两年打仗没回家,我找过来看看。”
“奥,你这名字倒是挺洋气的。谁给你取的名啊。”
“其实我以前不叫杨摩西,我叫杨小二,后来从外国来了个传教的,让村里人信耶稣,我觉得好奇就信了。传教的牧师觉得我叫杨小二不正事,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杨摩西。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也就应承下来了。”
“这么回事,你到天津找你姐夫,你姐夫当兵是个团长。那你姐夫叫什么?”
“我姐夫叫葛天宝,当兵已经有七八年了吧。一直在天津当兵,说是跟东北胡子出身的张作霖前些日子打起来了。后来就没了消息了。”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刘福生说的话有真有假,三分真七分假也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你就不用找了。”
“为啥不用找了?”
“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姐夫他死了?不应该啊,要是死了也该有个消息才对啊。”
“也不一定是死了。这次跟东北军打仗,天津的部队败了,部队被冲散了。好多当官的跑了。有出国的,有跑南方去的,倒是没听说战场上死了当官的。你姐夫八成是跑了,是跑国外去了呢,还是跑南方去了就不好说了。”
“要是去国外,能去哪?”
“国外可就多了去了,比方说美利坚、东洋国、欧洲的英吉利、法兰西、普鲁士、奥地利等等多了去了。这世界除了中国,外面大了去了。”
“找不到我姐夫,我可怎么办?”
“我愿意跟你说这么多,就是觉得你小子还不错。刚才我看你挨揍,就觉得你小子脑子挺活。要不跟我混吧。在这天津卫,你要是没有拜下码头,是一天过不下去。”
“可是我拜了你。能干啥?”刘福生这下有点懵。
“其实也不用你干啥,只要你拜了我这个码头,就算是有了靠山。你就可以在这里乞讨了。每天除了留下自己吃饭的部分,其余的都交上来。平常没啥事,如果咱们跟别的帮派争抢地盘,你就得跟着去站脚助威。要是你能给咱们帮会做出突出贡献,可以往上提拔。你看我现在是六个口袋,算是丐帮里面的六袋堂主。我下面还有四袋香主,还有两袋的勇士,你才进来没有口袋,算是最底层的。”
刘福生抬头瞅了一圈,心里就盘算,要是不答应的话,恐怕今天是走不脱了。答应的话,这帮孙子抽成也太狠了,除了给我留口吃的剩下的全拿走。割韭菜也不能贴着地皮割呀,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谁叫我落了难了。看来这个壮汉说的没错,姐夫八成是跑了,他是直系的,现在奉系军阀掌了权了,没投降的话肯定是跑了。也罢,到哪山唱哪歌。先过了今天再说。
“好的,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小弟愿意拜大哥,只是不晓得大哥尊姓大名。”
“我就觉得你小子心眼活。我在这一带混了个名号,江湖人称钻山虎。帮内的人叫我虎老大。”
“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我杨摩西愿意追随钻山虎大哥,鞍前马后听候调遣。”
钻山虎很是开心,其实天津卫这个地方,黑帮林立。现在正处在招兵买马,跑马圈地的阶段。路上见个人恨不得就拉进来入伙,这样出去约架的时候,人一多声势就大,别管能不能打,看着就唬人。钻山虎说实话功夫不弱,但是地盘确实不大,也就是三五条街的样子。这几条街也不是什么繁华地带,平日里油水不多,他最近就琢磨着把临街的夜总会接管过来。一个夜总会的收入能比现在几条街的收入还要高。
但是临街的夜总会被人称催命判官的高老大牢牢把持着,自己想抢地盘就得有足够的实力,恨不得见谁都问一嘴,要不要跟着哥混。
“兄弟们,以后杨摩西就是咱们的兄弟了。有什么事都照应着。”说完钻天虎转身去别的地方踅摸小弟去了。
剩下的小弟们七手八脚的把杨摩西拉起来。纷纷表示从今个儿开始大家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是有谁胆敢动摩西一个手指头,就是跟所有的兄弟过不去,咱们一起跟他玩命。
杨摩西有点愣住了。心中有点恍惚,是不是这帮人刚刚对自己拳打脚踢。就在那么一瞬间,感觉这个世界很不真实。根本搞不清楚刚才挨打这件事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如果不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杨摩西真的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从这一天开始,刘福生正式叫杨摩西了。
其实改名这件事,杨摩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相互区分就需要给每个人取一个名字。就跟家里的猪下了猪仔,杨摩西也喜欢给每一只小猪取一个名字,什么欢欢、乐乐、庆庆、仔仔等等。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叫什么名字都阻挡不了死亡的最终命运。那些名头响亮的小猪仔也逃不掉屠夫的一刀。至于姓什么,在姓杨之前,自己姓刘。这个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要看你在谁家生活。比如说从小长在姓吴的家里,吴家主人觉得你应该姓吴,那只好姓吴了。自己之所以姓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刘满囤姓刘,刘满囤之所以姓刘,是因为刘满囤的父亲姓刘。如果一直往上追,到底从什么时候自己家姓刘,这倒是无稽可考了。因为自己家是农民,识文断字的人比大熊猫都稀缺。根本没有家谱,至于自己家族的祖上为什么姓刘这件事,就从来就没有人讲清楚。只能利用自己手里的强权,告诉自己的孩子,因为你爹姓刘,你就得姓刘。
稀里糊涂的过了几千年,也不在乎再稀里糊涂的过几千年。
如果杨摩西从此不姓刘,改姓杨。生了儿子也让他姓杨,等到杨摩西死了以后,他的后人就都姓杨了。至于杨摩西曾经不叫杨摩西,而叫刘福生这件事,恐怕就无迹可寻了。
如果有人对杨摩西的后人说你们根本不配姓杨,那么杨摩西的后人指定得跟他们拼命。为什么要保卫自己姓杨的权利根本没有人关心,只是因为姓杨是一种传承。
杨摩西此刻觉得改个名挺好的,可以跟过去做个了断。如果说这算是一站的话,刘福生在这一站下车了,换了张票杨摩西又上来了。
既然拜了码头,就不用担心乞讨被打的问题了。针对乞讨所得9成以上要上交这件事,杨摩西也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尽量要吃的,吃到肚子里面总不至于再让我吐出来吧。就算是拉出来,我好意思给你们乐意收吗?
天津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天津卫的混混抢地盘也是很神奇的。杨摩西不久之后算是长了见识,充分的理解了那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是这么奇葩的事情,要是没亲眼见证,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