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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的不过是沙漠的边沿,但一望无际的视野已经令应允承震撼。应允承一下子就想起来读初中的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一位物理工作者写另一位物理工作者的生平,引了《吊古战场文》:“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
书本语言和实景这一刻相连接,应允承想到他未曾踏足过的真正的项目发射基地,也许李决过去几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的。
小朋友们都和李决很熟悉的样子,见到沙子本来就兴奋,一个个踢踢踏踏奔到李决身边:“李老师!李老师!”
应允承怀疑自己之前恐怕用错了称呼。
学校的带队老师并没跟过去,站到应允承旁边同他打招呼。互相介绍完毕,那边孩子们跟李决的热闹劲儿还没过,那位小秦老师又跟应允承解释:“一年级的时候李决去给他们上过课外实践课,小朋友们都特别佩服他,他对小孩子又耐心,比我们这些真老师还讨小朋友喜欢。”
李决对小孩子出奇的耐心,哪怕在小男生们看到应允承搬出天文望远镜开始此起彼伏大声尖叫以至于常年跟他们相处的秦老师都皱眉头的时候,李决仍然能带着笑冲他们比一个“嘘”的手势。
所里跟李决共事的年轻研究员们待遇远不及小学生。
小孩子们喜欢他,自然也听他的话安静下来,虽然表情还是难掩兴奋。
学校安排的活动里夜空观测只是一个环节,小朋友们还要在老师的带领下自己搭帐篷、做午饭、饭后开展讲故事比赛,然后才轮到李决和应允承在晚饭后给他们上一节四十分钟的天文科普并开始观测。
学校老师到期之后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开营仪式,李决也做了简单的发言,提醒小朋友们玩闹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远离几台望远镜。有胆子大的小孩儿直接扯着嗓子问:“李老师,你保证我们能看到星星吗?”
李决说:“当然啦,余子飞,每个小朋友都能看到独一无二属于他的星星。”
应允承下意识想要皱眉,这话可不太符合他们今天要为大家普及的科学精神,但小朋友们已经沸腾起来,叽叽喳喳讨论起谁的星星最亮、自己的星星要叫什么名字。
应允承站在人群最后倚着帐篷的支架看队伍前方的李决,这一刻的李决竟然如此柔和。
铺帐篷的时间小朋友们还活跃得很,被李决点过名的余子飞看起来跟李决最熟,应允承后来知道余子飞的爸爸也在研究所工作。余子飞尾随着李决钻进他和应允承的帐篷,应允承还在检查晚上要用的ppt,简易小桌上放着那个粉色的hellokitty杯。
余子飞先跟李决玩闹一阵,跑到小桌前跪下来研究那个杯子,又研究应允承。应允承是生面孔,他没好意思直接搭话,于是问李决:“李老师,这个哥哥怎么用女孩子用的杯子啊?”
余子飞是特意压低了声音的,但小孩子根本无法精准掌控何种声音大小不会令当事人听到。应允承正尴尬着不知道该不该作为当事人主动开口解释,李决回答道:“因为哥哥可爱啊。”
余子飞点点头,趴在小桌上眼巴巴看着应允承:“是哦。”
应允承和李决加入了午饭的包饺子环节,两个人都是新手,秦老师指导一遍,李决很快上手,应允承的还是捏不出漂亮的褶。秦老师都叹服李决的手艺:“读书的时候就烦你们这种学东西又快又好的人,不过你动手能力我是真的服气,上次家长开放日有个家长见了你给班里做的那个航模,还想联系你问能不能批量生产他放到淘宝上卖。”
李决说:“可以啊,听说现在淘宝流行卖家直播,我直播卖航模是不是也能月入三百万?”
秦老师嗤他:“好了大科学家不要开这种玩笑,你们为国家为科学做事的哪里是三百万能比。”
秦老师本来还想邀请他们作为评委参加讲故事大赛,应允承却在午餐中途开始流鼻血。小孩子们最喜欢看这种热闹,放下手里的饭盒跑过来围着他看。李决本来正领着先吃完的小朋友去洗饭盒,一群小孩子大声冲他喊:“李老师!新来的那个哥哥流血啦!”
不知道是不是小朋友们过于郑重其事,应允承都开始觉得流鼻血令自己脆弱——他全盘接受了李决的照顾,李决把他带回帐篷,往hellokitty水杯里装满水,把睡袋找出来随便铺了铺让他先躺好。血很快止住了,应允承也很快睡过去。睡得其实并不踏实,能感觉到李决在频繁地用沾水的棉签为他湿润嘴唇和鼻腔,中间听到他和人聊天,也许是小秦老师,然后是翻动书页的声音。
应允承醒过来的时候四点半,李决并不在帐篷里。小桌上放着一叠打印的纸,应允承扫一眼标题,是讲USB-VLBI综合测轨的论文。hellokitty水杯盖子揭开在散热,一袋棉签用掉了一半。
李决是带着一颗番茄回来的,这两天的饮食供应全靠学校后勤,蔬菜水果都是珍稀品。要拿一颗番茄,不比平时打报告买个设备容易。
应允承后知后觉为自己流鼻血后的虚弱表现感到赧然,不敢多说话,李决让吃就老老实实吃。李决竟然把他的烧杯带进了沙漠,安顿好了应允承和番茄自己端着杯子喝水继续翻文献。
家教使然,应允承吃相极佳,一颗番茄小口小口咬得几乎无声无息。
李决半天听不到声音才好奇抬头,应允承盘跪坐在小桌对面捧着番茄啃,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那颗番茄上,嘴唇上沾一点点红色的汁。
等应允承察觉到李决的视线抬头的时候,嘴唇依然通红,面色在休息过后比起中午那阵儿好了很多。视线相撞,却没有人开口讲话。
李决想到扶着应允承躺平的时候自己指腹上沾过的他的血,一样的红。
手边的烧杯还剩下三百毫升水,李决一口喝了。文章再看过半页,帐篷里好像的确比外边儿还干燥,他站起身来拿了桌上的烟盒:“你再休息会儿,我出去走走。”
学校带进来的食材有限,晚上依然吃饺子,只是多出一道番茄鸡蛋汤。负责后勤的老师跟他们坐在一桌,依然还惦记被李决要走一个番茄的事,本来跟李决也熟悉,于是玩笑道:“李决,你只准吃鸡蛋不准吃番茄。”
李决举双手投降:“回去我一定陪你一斤番茄。”
接下来的话题转向研究所的蔬菜温室大棚。应允承从对话里了解到李决竟然也在负责这个温室里的果蔬种植,虽然是纯粹出于兴趣。
天一黑,不用望远镜星空也已经十分明显。
应允承也去过高纬度、高海拔地区看星星,但这样大面积的、不费力气就能得到的星空仍然令他震撼。他帮李决调好幻灯片放映设备,李决开始给小朋友们介绍太阳系,再活泼好动的小朋友这时候也安静下来,认真看着李决和投影屏上的图片。
宇宙这样好看、包容而不可知,当然令所有人迷恋。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决和应允承分组教小朋友们使用天文望远镜,以及介绍一些基本的观星常识。一个年级的小朋友被分成十组,全部看完一遍已经十点。小朋友们被老师领回去洗漱,李决和应允承留下来收拾器材。
李决说:“收掉前你可以自己看一看。”
刚刚给小朋友们演示的时候应允承也碎片化看过今晚的夜空,现在得了李决允许,重新调设备认真看起来。李决在离他不远的一架,也通过这精密光学仪器观赏良夜星辰。
十五分钟过去了,谁也没说话。
然后应允承问李决:“李老师,你当初为什么没想过念纯理论?比如天文。”
理论与应用没有高下可言,聪明的大脑去哪里都可以,但从准入标准上来看,理论研究通常更要求人的天分。应允承觉得李决并不欠缺。
李决说:“任何一行的理论研究越往高处走越抽象,天文就更虚了。越了解宇宙,越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了解宇宙。人生本来已经这样没有意义,我怕投身宇宙只会觉得更虚无。为什么这么问?你想做理论研究?”
“不是,小时候我想做宇航员,但家里根本不同意。”
严格来讲是否回国并不是应允承和父母的第一次分歧,但宇航员梦被阻断的时候他还太小,根本没有试图抗争过。初中的时候有认识的哥哥考了飞行员,来家里做客,跟应允承分享他们的体测科目,又信誓旦旦跟应允承说,不仅要飞上天,还要努力飞上太空。
应允承那时候刚看完阿姆斯特朗登月的故事,听了这位哥哥的介绍知道了要登月需要先通过招飞的测试,于是整个初二的暑假都在练习不断前滚翻后滚翻原地转圈然后定向跑。某一次晚饭他不经意说起来这件事,应修严当下直言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凡事好商量,但这一件没有任何商量的空间。
一年后应允承就被送去了英国。
拆装仪器的时候,应允承在想,他和李决站在同一片星空下,此刻抬头两个人看到的风景几乎相同,但借由放大数倍的镜片,也许他们看见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星群。正如同一件事情,有人觉得美丽,就有人觉得无意义。
沙漠的条件只能做简单的洗漱。两个人收拾好器材收拾好自己已经快到十二点。应允承安静了一天的手机在帐篷里响起来,来电显示是江斯映。
应允承接起来,并没有走到帐篷外,只是声音放低。
江斯映找他其实并不是要聊天,只是想确认他们在伦敦一起办过的那张超市储值卡应允承是否有带走。应允承了解江斯映的粗心,提醒她:“办好之后就给你了,你找找看之前背的包里。”
那边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江斯映果然在冬天背的一只包里找到了那张储值卡,直截了当跟应允承再见挂了电话。
李决的睡袋下午为了让应允承垫着睡觉就已经铺开来,应允承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钻进睡袋里:“女朋友吗?”
“以前。”
应允承并不避讳这段回忆,如今两个人遥遥相隔,他在这迢迢西北想起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心境反而十分平和温柔,于是也不管对面的人是不是适合分享故事的对象,干脆回忆起来:“我们父辈就已经是朋友,所以我跟她从小就认识了,在一起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没有特别轰轰烈烈,高中我爸妈送我去英国念寄宿学校,她也跟她爸妈说要去英国,一直到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办派对,我跟她跳了开场舞,就这样正式在一起了,爸爸妈妈们也都挺开心的。快毕业的时候她还想留在英国继续念书,但我申的学校都在美国,她觉得我不重视她吧,闹了一些不愉快就分开了。后来一想,我好像还是更习惯拿她当妹妹。也不是说我没喜欢过她,但做男女朋友的话,我们想要的好像不太一样,她喜欢的那些浪漫招数,我都做不来。”
李决很少跟研究所的同事聊心事,现在看应允承耽于回忆的陈述也并不十分适应。或许是这段回忆中有一些令他不舒服的细节,比如过分快乐的十八岁生日,父母支持而当事人不珍惜的恋情,或者他可能只是单纯嫉妒这位小少爷像电影故事一样的青春期。他打断应允承,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最浪漫的事情?”
应允承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神色认真,半点没有敷衍的意思,回答李决说:“做我们这一行,最浪漫的事应该是为喜欢的人命名一颗星星。”
李决听得好笑,这话简直跟他上午哄小朋友们的时候讲的一样:“这难道不就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浪漫招数吗?”
李决高中有一位物理竞赛班的学弟,阴差阳错最后做了演员。去年那位学弟生日,李决看到过娱乐新闻讲粉丝做应援的时候大手笔为他命名了某颗星星。
天上的东西明明应该都是无主物,竟然现在也能成为表达爱意的工具。
应允承说:“是啊,但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是我的问题,我会觉得——”
像是接下来的话因为过分诚实而难以开口,应允承沉默了一会儿试图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我想过,如果我真的获得了一颗星星的命名权,做这样的假设的时候,我意识我好像并没有那种冲动要以她的名字命名。”
帐篷里只放了一盏小灯,应允承正跪在地上铺睡袋,脸正好与灯齐平,李决能清晰瞧见应允承脸上的神情。这样的认真和稚气,还有一种被保护的天真,像玻璃罩子里的娇嫩玫瑰。
多好的东西,李决偏偏想要打破。
他跟应允承说,“你随便搜一搜,粉丝数量过百万的明星,都能有粉丝为他们命名的星星。”
应允承根本丝毫不受打击,“那不一样,我说的是我自己发现的星星,不是胡乱找个不被认可的机构付钱冠名。”
李决见他这样执拗,突然懒得再跟他搭话,应允承还自顾自往下讲,“我发现的星星当然是不一样的,我能发现一颗星星的概率跟我能遇到真心喜欢的人的概率大概也差不多了。把发现的星星送给真心喜欢的人,这是应当的;但能不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想要送他星星,却要看运气。”
应允承的爱情观还是小孩子听的故事里那一套,为了喜欢的人,纵身去捞水里的月亮也是可以的,而衡量爱意的尺度,竟然是要爱到愿意用对方的名字称呼一颗星星。
李决本来想告诉他,集体主义面前,你发现的星星大概率并不由你命名。
但他最终并没有开口。
世上艰辛困苦已经有太多人品尝,为什么不让这位幸运选手快乐做梦呢。
白天应付一堆调皮小孩所耗费的精力令李决此刻困意上涌,他窝在睡袋里快要闭上眼了,还能听见应允承在一旁窸窸窣窣整理铺得不够平的毯子。
倦意令李决的声音变回对小朋友时候的温和,他这句话说得极轻,但夜里十分安静两个人又挨得近,应允承把李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快睡吧,豌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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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以前随手记的片段,竟然早在五月二十日早上六点十七分就没头没尾写了一句:李决说应允承是豌豆公主。
李决这个人真的(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