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萋萋好不容易洗完澡,刚刚踏出浴缸,隐约听见有敲门声响起。她凝神细听,似乎听见了季妍声音,于是大声答应:“是伯母吗?我浴室,您先进来——”一面说话,一面匆匆抓住浴袍披上,就朝外疾走。慌乱里,脚下却一滑,晚上才崴过脚踝骨传来一阵剧烈疼痛。她没有稳住身体,啪啦一声,重重跌倒地,顿时头晕目眩,浑身骨头都似乎被摔散了架。她忍着痛扶住浴缸边沿爬了起来,刚刚站立,左边脚踝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疼痛。
浴室门口传来季妍声音:“萋萋,你里面吗?”
“伯母,您等一等,我出来了……”
季妍房门口已经听见了她应答,紧跟其后却是重物落地砰然响声。她察觉到不对劲,才立即推门而入,而此时听她声音也像是极力忍耐,很推开浴室门。
萋萋正踮着左脚慢慢朝门口挪,看她进来了,笑了笑:“我不小心滑倒了一下。”
“扭伤了吗?”季妍一眼看见她抬起那只脚踝一片红肿,连忙走上去扶她。
因为她是左脚扭伤,季妍让她依靠自己身上,扶住她右手臂。一时没留意碰到了她右手烫伤。萋萋下意识缩了一下手。季妍察觉后低头望见同样红肿手背,不由担忧地问:“手怎么了?”
萋萋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极了,解释说:“没事,这是刚刚餐厅不小心烫到了。”
季妍小心翼翼把她手臂搁自己肩上,扶着她单脚朝前慢慢走。
萋萋极少和上一辈老人如此接近,即便自己母亲,除了幼时残留记忆,长大后,联系多是电话,已少有肢体接触,亲近莫过于长久不见后短暂拥抱。此时这样衣冠不整地攀季妍身上,连浴袍带子也松松地要垂落,起初涌来一丝异样感觉,可是有人搀扶到底舒服多了,她也渐渐放下了心底那点如此依赖旁人别扭不好意思。
季妍让她坐床边,蹲她身前把她左脚搁膝盖上,仔细看了看红肿脚踝,试着伸手揉了揉骨头有没有凸起。萋萋没有忍住,疼得嘶了一口气。
季妍不敢掉以轻心,连忙说:“季恒送岳莺回酒店了,我们去医院吧。”
萋萋知道扭伤可大可小,脚踝这样痛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去看看总归放心点,便说:“那麻烦伯母了。”
季妍温和一笑:“不用和我客气。”
家里车子被季恒开走了,季妍当机立断给Anthny打了电话。Anthny很开车过来了,送她们去医院。
拍了片子后,萋萋脚踝确扭伤了,还不幸地发生了骨头错位。她忍着痛让骨科医生正骨,好没有被打上石膏。
返家途中,季妍给儿子打了一通电话。萋萋旁边听她说起自己脚伤,不知道姚季恒那头如何应答,几句话后通话结束。然后季妍说:“季恒很就回来了。”
萋萋何尝不明白这通电话用意,只是笑:“从波士顿市区来回一趟是需要时间。”
那是一句客观陈述,也是事实,确没有那么来回。接电话时,姚季恒车子还停留酒店前。
岳莺说:“季恒,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和你妈。”
这句凄然悲凉话说完,车子里头一时静默,没有人继续说话。姚季恒似是被她话击中,脸色从愤怒渐渐到漠然,然后却是深沉。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声响起,将他从恍惚迷思里唤了回来。结束和母亲通话后,他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头一次直面她心结,卸下自己一直讳莫如深漠然:“岳莺,我和你事和他无关。你说对,我确冷漠无情,我为我当时处理问题方式向你道歉。但是从前是从前,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当然你比我年轻,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要是什么,但是能够那么轻易放弃,从不觉得遗憾,自然也不是我们要。你一直纠结爱不爱这个问题,十年前我觉得还不到二十岁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字意义,那时候我也觉得这不是重要,起码不是唯一,因为我们人生还有太多东西。而现我不会觉得不重要,我也可以告诉你,这是我们心,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你还年轻,生活还有很多选择和可能,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就算当年我们没有分手,现也一样早就分开了。”
岳莺冷笑:“你不用绕一大圈来再次提醒我,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季恒,你不是我人生导师,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人生意义。但是人做过事,不可能一笔勾销说没做。我不接受你道歉,你对我做事,我永远也不会忘,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终于擦干眼泪,打开车门下车,后尤不解气,砰然带上车门,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姚季恒确认她已进入酒店大门,揉了揉太阳穴,立即发动车子调头离开。
然而从市区赶回去到底是远了。而医院离家不远,此时Anthny车已到家门口。医生叮嘱过萋萋脚踝暂时需要静养,不可走动。Anthny知道医嘱,和离开医院时一样,非常热情地背起萋萋送到楼上房间。
萋萋经过这一通折腾,虽然知道该卧床休息,却一时并无睡意。而且她还记得没有洗脸护肤,自己不方便行动,便想等姚季恒回来帮忙收拾好了再睡。床头放着她Ipad,她一时无事,就拿起来玩。
季妍送Anthny下楼离开后,端着托盘返回,再次敲门而入时,萋萋正找出一部这两天零碎时间看过一半电影看。季妍把托盘里水杯和烫伤膏放床头柜上,拿起毛巾裹住冰袋。
萋萋一看这是要冷敷,连忙放下Ipad,说:“我自己来吧,伯母。”
季妍笑:“你手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季妍垫了两只枕头她左小腿下,熟练地把毛巾裹冰袋放她红肿脚踝处,轻轻按压挪动。萋萋早已过了叽喳吵闹年纪,一个人独身久了,对人已没有自来熟习惯。季妍也不是话多人。几日下来,两个人交集多是晚餐桌上寥寥几句。此时单独同处一室,季妍只是低头专注冰敷,萋萋也不出声。
或许是一直静默气氛不好,过了一会儿,季妍提起话头,说:“季恒和你说过没有,他是十六岁来这儿。”
萋萋含糊“嗯”了一声,具体时间不清楚,但她记得他说过这儿几乎有二十年了,从他年龄也推算得出来,约略是十几岁。
“从前我工作忙,季恒相当于是跟着他外公外婆长大,那年我要他和我一起出国时,他起初是不同意,后来抵不住他外公外婆劝说,两年后要考大学了才过来。季恒从小就很聪明,小时候他说想做科学家,后来高中时候,对数学非常感兴趣。我记得那时候他说数字是简单,只有简单演算和公式,条理分明,逻辑性强,不像我研究人体细胞那样多变。 ”
萋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只当是人年纪大了,喜欢回忆,又“哦”了一声。
季妍顿了顿,才又说:“他也许是对,某些方面数字确比人要简单。萋萋,关于季恒父亲,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其实季恒自己也不大清楚,我从来没和他认真说过,他也只是知道那个人,可能也见过几次吧。那时候我还读大学,以为自己遇见了爱情,后来才知道那个人爱情可以给很多人。”
这样故事何其相似,只是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也一年又一年,盛演不衰,换只是人而已。萋萋想起自己往事,忍不住动容,“那后来你为什么还愿意生下季恒?那个年代……”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就是不舍得。我求我爸妈,下跪自杀威胁都做过,他们害怕,答应我留下孩子。我休学回家,几个月没有出门。季恒出生后,连户口都不能和我上一起。一直到出国,我们才能做真正母子。我一直不想他背负这些东西,这是我年轻时候选择,生下他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以为我带他出国,让他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好父亲,他人生就不会有缺失,可是他还是承担了自己没办法改变出生。有时候我想,他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放荡不羁来惩罚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不接近女性。幸好他还是要结婚了。萋萋,我非常谢谢你让他愿意过正常家庭生活,我希望你们幸福乐。”
萋萋怔忡,忽然涌来一股深切愧疚。季妍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也不难理解。她理解一个母亲心,可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觉得愧疚。她要如何告诉一个母亲——不,你错了,我和你儿子婚姻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我们各取所需。她觉得不堪,说不出口,唯有低头默然。
季妍停下动作,取下自己手腕上玉镯,执起她左手腕戴上,看了看,笑:“你戴上好看。”
萋萋下意识推拒:“伯母,这镯子是你戴手上……”
“这也是我妈留给我,我很多年没戴了。季恒说你们婚后打算要孩子,如果你们有女儿,以后就留给她吧。或者等儿子结婚时,送给他太太也一样。”
萋萋看着这只水色透澈翡翠玉镯,一时百味杂陈,半晌后,才若无其事地笑一笑:“那我也好好保管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