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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大早,顾茂丙便被顾昭打发出门,去城外十里长亭接付季。
顾茂丙在十里长亭呆了一晌午,好不容易,付季的车队未时一刻左右才到,这一行人在城外寒暄了几句,唏嘘片刻,因担心顾昭等急了,便一起加速回城。一路颠簸他们方看到府门,还未唏嘘,却不想远远的就看到府里先是跌跌撞撞跑出两个人,接着从府里又追出一队人马,人人手持皮鞭,竟是对这二人不依不饶,一直追打到街面儿上。
顾茂丙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他看到府里往外撵人,便知道也不知是那路货色,怕是又看到自己小叔叔年幼,一人担着一个这么大的府邸,便打着那不好的主意,上门讨便宜来了。这府上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要打出多少这样的邋遢东西。
他看的正热闹,不料想,那满地打滚的东西,忽然捂着头对着他大喊:“阿弟救我!”顾茂丙仔细一看,那地上打滚的,却是自己大哥,顾茂甲。一时间,顾茂丙顿时心里百般难受,觉着酸楚起来。
别人家都是一家人相互维护,生怕吃了亏去!他家倒好,爹去了,娘关了,有个姐姐还嫁了,旁人都是长兄如父,看人家伯伯如何做哥哥的,偏偏自己就落个这样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好歹他也是借了爹爹光,有个爵位防身,怎么偏偏做事便如此浮浪,三番两次的这般行事,这般的不着调……
想是这般想,偏偏他如今在外面,还要端着样子,做出一副冷口冷面,对旁事不太关心的样儿。
那门口正热闹的,忽看到顾茂丙回来,便知道不能再打,一个个的悄悄又将鞭子揣回袖子里,这帮人具是顾茂丙未见过的生面孔,他常带兵,自然能看出一二眉目,因此心里便不免有些怀疑?小叔叔这府里,来去无影的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那些人也怕顾茂丙看到脸,便一个个的捂着脸,跑回府里,一进门,便上树的上树,飞屋顶的飞屋顶,真真来无影去无踪。
顾茂甲今日丢了大脸,他爬起来,看到自己的弟弟依旧端坐在马背上,就嫌弃他看热闹,一时气愤难耐,站在府门口便指着他骂了起来:“你……真真岂有此理,竟这般狼心狗肺,你端坐着看兄长挨打?心里可舒坦了……”
他正骂的过瘾,不想背后被人凌空一脚,踢了他一个踉跄。他爬起一看,却是自己小叔叔,拽着蓝云青缎面的行衣两侧,正大步流星的往自己面前走,看这样子,许是还要补上一脚。
顾茂丙看自己小叔叔气的眼球都红了,便道不好,忙滚鞍下马,小跑过去扑通跪下,一把搂住叔叔的腿,也不说话,也不动。
顾茂甲缓了过来,看那边看热闹的人多,便觉着羞耻,他拿袖子盖住云巾与脸面,飞一般的逃了。
毕梁立见今日事情闹得大了,也担心明日有不开眼的又去朝上告状,便带着人将看热闹的驱散,等他撵完人回来,顾昭还在当地站着,顾茂丙憨憨的依旧抱着他小叔叔的腿不动。
顾昭哭笑不得,拔了几下,都没将腿救出来,无奈之下,只好好言相劝,这傻小子是个鼎头货色,他於住了谁也甭想劝回来。
“你这孩子,他是他,你是你,我发作他与你有什么想干?”他说罢,赶紧给奶哥使眼风,那边见顾昭有些着急,便一拥而上,拉的拉,劝的劝,扶的扶,硬是将顾茂丙拖回府里。
顾茂甲是跑了,可那顾茂峰还赖在地上不敢起来,他做出被鞭子抽伤的样子,只缩成一团发抖。
顾昭懒得看他,便抬脚迈过去,对着车上撩着帘子,看着自己笑的付季,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付季今日穿着一身大袖交领的宽袍,怀里抱着一个小娃,他腿上依旧打着夹板,也不方便动,便只能坐在那里,含着眼泪看着他师傅。
他虽好了,可那医师再三嘱咐,他身子骨受了大磨难,还是要小心再将养几月才是。也只因他惦念老师,心里也将顾昭这边当成了第二个家,他想念的不成,一路颠颠簸簸的从乌康返回来,直至刚才又看到师傅犯浑,提着行衣下摆玩凌空飞脚,这一下付季顿觉稳妥,百病都消散了。
是呀,回来了,便有了倚靠,在不怕谁半夜拖了自己去受那般的磨难了。
“师傅,请恕徒儿不能给您磕头,您便受我半个礼吧……”付季要托着车板行礼,顾昭连忙拦住:“哎呀,你快算了,别玩那些虚的,赶紧,叫他们抬你进去……那你……累了吧?”说完,顾昭又看到付季的车队,除了他这辆篷车,那后面皆是一些行李车,便又问:“怎地是你一人回来,上一封不是还写着要接你祖母来京里看眼疾?”
付季苦笑,微微的叹息了一下解释道:“祖母不离家,她说,四活如今在外面飘着,怕不认得家门,因此,她还是要去村口等。我原也想接父亲,母亲都来住,可他们也是这个意思。我那小弟,也不知道要飘到什么时候,可是好歹总有一日是要飘回去的,那日他回去了,若看到祖祖,阿父阿母都在,也胆壮些,也好……好回家……”
“哎,老人家,总是这样的,不离故土也好,那……明日起,我叫他们年节都预备份子,你只管养着,这些闲事便不要你操心了……你……”顾昭也问不下去了,他好好的一个白嫩的徒儿送回去,如今这孩子却瘦的脱了形,撩帘子的右手上依旧夹着小夹板,那脖子里领倒是拉高了,可是旧伤的疤痕还在,看脸色,怕是随便那路风吹来,都能将他吹倒。
“来人,去抬软兜。”顾昭打发人赶紧去抬软兜,他见那小儿一动不动的趴在,便伸手想抱:“这就是楠哥儿吧,来……”顾昭话音未落,那孩子便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这孩子本是石悟家的独留根苗,那日受到惊吓后,被满堂带着在山上躲避多日,因此心里怕是也有了裂痕,如今他将付季当成依赖,竟是片刻也不离他身边,凭谁动一动他,他就嚎啕大哭。
付季一路颠簸,早就扛不住了,因盼着见师父,便一口气提着到现在,他吃的药里,本有安神的材料,如今却是半困不困,精神乏到了顶点。
顾昭心疼徒儿,便一咬牙,一伸手将这小儿强抱过来,也不管他哭不哭,闹不闹,就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面。
“你赶紧去歇个好觉,总不能把他养成一手货,我帮你看几日,亏不到他,去吧!”顾昭摆摆手。
毕梁立安排好的两个小奴,便赶紧上去背了付季下车。顾昭见那小奴年纪不大,背付季时却毫不费力,心里顿时疼得不成。几年前他捡了这孩子回来,虽不说像茂丙那般疼爱,那也是放在心里怜惜的,他看着他一日比一日出息,心里也是很有成就感的,怎么自己好好的孩儿,送回去一趟,就给折磨成这样了?
付季困顿已极,趴在小奴的背上一副无所依的样子,顾昭看他面色潮红,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奶哥,我看季哥儿面色涨红,可是有些发热?”顾昭叫他奶哥去摸,他不敢上前。这毛病也是这两年有的,凡有了病人,他都要回避,不然那人背后又要罗嗦,嫌自己不懂得爱惜自己,不知道避讳。
毕梁立上去一摸,微微点点头,这位也哭了,谁的心都是肉长的。
细仔在一边打劝:“爷可别哭了,咱付小郎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他劝是劝,却也是眼泪汪汪的。
顾昭点点头:“也是,赶紧抬回去,这几日不要烦他,你去拿着家里的帖子,去前面请那稳妥的老御医来,要几个食疗的方子……”
这几人在门口啰啰嗦嗦,把个顾茂峰忘记的干干净净。
这顾茂峰见没人搭理自己,便悄悄地挪动几下,蹭着墙边阴影儿他便跑了。
家里一顿忙乱,谁也顾不得谁,好在这后面人手向来不缺,那孙希也早派了一个叫孟潞二总管的在后面搭手,如此,一个时辰左右,家里却安置停当了。
停当了是停当了,却不想石悟家的这根小苗儿,那顿嚎啕,就如杀他一般,他是撕心裂肺的哭的通透,啊啊啊的喊了一路,只把嗓子都哭哑了。
顾昭见他一直哭,实在没办法,便命人拉出小玉,抱着他上了街,这下这孩子才止了哭,坐在骆驼上,小手抓着顾昭衣袖,身板儿一直小力抽搐。
小玉出了门,便自己寻着路走,今日它大概惦记国公府的那几只伙伴,便溜溜达达的带着主人去了平洲巷子。
顾昭被石楠弄得小心小胆,他本不想见阿兄,可是也不敢大力拉缰绳,那小儿敏感的很,只要有大动作,立刻会张开嘴巴,那顿嚎。顾昭在大街上就没这般尴尬过,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好似他是人贩子一般。
转眼,顾昭到了国公府的门口,那门房机灵,本想大声迎客,却不想顾昭对他直瞪眼,因此,这些门子便看出端倪,一个个轻手轻脚,状若贼态。
顾昭抱着石楠,艰难的下了骆驼,动作略大,这小混蛋立刻开始鸣笛,眼泪说来就来,哭的那个伤心。
哎!顾昭无奈,只好又将他抱在怀里上了顾府的轿子,奔着阿嫂的正堂就去了。
今日卢氏本想去一老姐们家看戏,她都打扮停当了,还未出门,却不想老三家的周氏,哭哭啼啼的冲进院子,一见她就跪倒在地,求她做主,只说三爷可怜,好好的去小叔叔家请安,却不想吃了一顿鞭子,被打的吐了血,如今在床上还抽抽呢。
卢氏唬了一跳,吐血可是随便说的?她正想安排陶若去请家医去瞧瞧,却不想,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小儿啼哭,接着,他小叔子铁青着脸,怀里捂着一个左摇右摆的泥鳅就进了门,一进门便对她道:“嫂子!快看看这小东西,怎么也哄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卢氏一惊,脑袋里瞬间翻了七八个花样版本去,她站起来一伸手,便相当熟稔的将这小儿搂在怀里端详,哎?是个浓眉大眼,圆脸的娃娃,嗯,不是自己家的。
“哎呦,这是谁家的乖乖啊?”卢氏托着小儿身子,在怀里亲昵的哄着。
石楠哭哭啼啼的,此刻的怀抱令他产生一种久违的温暖感,于是他拉住卢氏的袖子,低声啼哭,说着乌康地方的土话唤道:“祖祖,接家去……”
呦,这是怎么说的,竟这般可怜!卢氏顿时心里酸的不成,她这里这几年年岁大了,家里人也不敢烦搅,因此身边也没个小娃娃依赖她。这孩子一娇,她便也不去看戏了,也忘了顾茂峰吐血了,就抱着石楠在怀窝里拍拍,亲亲的慈爱。
“哎呀,我的乖,瞧瞧。这是谁……欺负咱了,看把你委屈的,眼儿都哭肿了,哎呦,祖祖疼你,帮你打他!”
石楠越加委屈,回手毫不客气的指着顾昭大哭道:“拖吃去,打板几!”
顾昭哭笑不得,对呀,人家好歹也是县老爷的亲孙,官二代呢,你瞧瞧,一开口就是上大刑。
卢氏一乐,坐下来,点点小家伙的鼻子:“好嘞,拖出去,打他的板子,谁叫他欺负咱,对吧!”
石楠找到了靠山,顿时又赖住一个,他紧紧的抓住卢氏的衣襟,才不管卢氏这套大衫价值多少贯钱,顿时嘴巴唔哩歪来的告了几马车黑状,告着告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就睡了。
卢氏指挥人,暖了炕,给小家伙轻手轻脚的脱了小袄,拽了鞋袜,这孩子跟付季这一路也受罪,付季身上不好,也不会照顾孩子,这一脱衣衫,小家伙身上真是黑黑瘦瘦,脏的不像话。得亏卢氏慈祥,也不嫌弃他,就打发人将家里小爷儿的旧衣服,小袄,还有被褥搬了成堆来,给小家伙换了,拍拍哄哄的,这下孩子彻底稳妥了。
见孩子稳当了,卢氏这才换了大衫,穿了家常出来问自己小叔子:“你这又是捡了谁家的孩子回来养?”
顾昭无奈,叹息了一下,便将石悟家的事儿说了,他这一说不好,屋里的女性竟然是人人取了帕子,哭的好不伤心。那卢氏这一会子,是哭一次,就去后面一次,来来去去的跑到里厢亲了石楠好几次。
“那不就是说,这娃儿竟一个亲戚都没了,世上便孤孤单单只剩下他了?”卢氏泣不成声的问。
顾昭点点头:“怕是,以后就只有付季一人可以依靠了。”
卢氏也是个有热血,她听顾昭讲完,心里愤慨,便伸手拍拍边上的小几骂道:“这几日,家里不少接帖子,也是为那乌康一干人等说托人情来了。咱家以往也不爱牵扯这些闲事儿,可那些老姊妹也是处了多年的,看她们可怜,我这心里也是同情的,可谁能想,那些天杀小人,竟这般恨人!七啊!你这般说,今日又见了楠哥儿,以后,她们的事儿,我是不能管了!哎……哎呦可怜的……七呀?”
顾昭正想事儿,听到嫂子叫他,便抬头应了一声。
卢氏问顾昭:“是不是老三又去烦你,你恼了他?”
顾昭一回头,却看到本趴在地上哭的周氏,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卢氏一笑:“你也甭担心你哥哥恼你,怕是他回来,老三还要挨上一顿呢。旁人不懂,嫂子还不明白你,满上京,怕就找不出你这样讲理的了,你今儿打他,那必是他不对。打得好!打的轻了,回头嫂子帮你再罚他,也不必等你哥哥!你可莫气,知道吗?”
顾昭轻笑,怕是满上京,也就只有哥哥嫂子这般想他了。
那卢氏年纪大了,想到一出是一出,她正说顾茂峰的事儿,忽然又歪到了楠哥儿身上。
“那孩子吧,哎呀,是个好的,我看他面相那也是五官端正的,以后也一准儿是个好的,只是这孩子大难不死,怕是个命硬的,如今你那边也没个做主的……”
“嫂子……”
“哎,我不与你做媒,我才不填这些麻烦事儿呢,我就说楠哥儿,这个楠字儿,却是不好的,音儿不好,楠矣难矣,不好!不好!不若,嫂子如今给那娃儿起个小名儿吧,叫瓜官儿,那瓜儿是圆的,滚来滚去,以后咱瓜官儿呢,将那些晦气都滚没了,也好圆圆满满,长长久久一生安顺才是。”
老太太说完,也不等顾昭反应,就立刻风一阵雨一阵的将她的大丫头红枣唤进来安排,以后瓜官儿每月二十贯月例,从她这里出。有猪官儿的,以后也要有瓜官儿的。
顾昭轻笑:“嫂子,我那里也亏不到他。”
“却不是你这样说的,你经历过几件事儿?养孩子却不是你这般养的,爱起来没完,恨起来夹在胳肢窝使劲甩,那是养狗要猫儿呢?瓜官儿如今娇嫩,你且把他放在我这里,我这几日,帮你寻几个稳妥的养娘,都是养过孩子有耐心法儿的,也好叫他们先亲厚熟悉几日,你再接回去,他便不会这般哭了!恩……再给他寻几个手巧的,性格稳妥的随身丫头,这样,孩子才能接些地气,完完美美的长大,你看可好?”
顾昭与嫂子唠叨孩儿经,一聊就忘了家里还有个大孩子要哄。阿润在前面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天色一落,他便赶紧回了自己后院,今日他在胡寂那里斗赢了,便不免有些炫耀之意,可惜,一回家,却是黑灯火灭,一问,才知道顾昭去了国公府。
“我以为,他最近是不会去那厢的,却不想又去凑着给人打脸。”阿润气哼哼的坐在那里唠叨。
孙希端了热水给他烫脚,一边蹲着侍奉一边劝道:“哎呦,万岁爷,人那是亲哥俩,再臭能臭到……”孙希说到这,忽然想起,这哥俩的话岔,在这位面前有些不妥。
“恩,也是,顾岩那老东西吧,除了烦人却也没有其他什么坏毛病,只是如今天色晚了,你叫人赶紧接去,把那厚的袄子带件过去,叫他穿上回来,莫要凉着他。”
“哎!”孙希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手脚利落的帮天承帝擦干脚,正想端着水盆出屋。躺在榻上的天承帝忽然噗哧一乐,问孙希: “今日打的是谁?叫的那般凄惨,杀猪一般的?”
孙希一笑,将水盆递到一边回来一边帮天授帝盖夹被暖脚,一边笑着回话:“万岁爷,前儿你刚赏了那个……”见天授帝迷茫,孙希笑道:“就是吓了您一跳的那个殿头官,那满启元宫也找不出二一副那般嘹亮的嗓子了。”
“恩,甚好,下次那老杀才再来,还叫他嚎,朕有重赏!”
于是,这一日起,只要胡寂太傅进见,天承帝总要发作几个,那后面的嚎叫声,呼疼声,隔着三大殿也能听得真真的。一时间,满上京的门户都纳了闷了?胡太傅一辈子的贤良方正之人,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硬是跟后宫内宦过不去了?难不成,他做了皇后的爹,这眼里竟然把今上都不放在眼里了?哎,这就不对了,颇有些倚老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