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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后园自比不上荣荫堂阔大幽深,只布局却也颇费匠心。这道折廊正架一汪小池水面之上,廊壁凿镂空花窗。午后日头此刻正照于池面,波光澄碧。
“昨夜骤闻君之重诺,诚惶诚恐。蒙君错爱,本该欣然应命,奈何我心已有归处。君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勘当凤楼仙配。君数载之间,屡次侠义助我,感君高情厚意,唯有叩谢遥祝。”
明瑜又回想一遍自己昨夜书信之上措辞,并无什么疏漏之处,这才暗中长吐一口气,抬眼望了过去,正对上谢醉桥一双湛黑眼。此刻他也直直地望着她。
“谢公子可有话?”
明瑜朝他略微颔首,轻声问道。
四下静寂,有风正从廊角一阵阵迎面涌了过来,拂动明瑜裙裾,只他毫无遮掩目光注视之下,她后背却似突地沁出了些许燥意,压也压不下。
眼前这个谢醉桥,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疏朗而温润将军府公子了。
谢醉桥沉吟片刻,道:“我今早收到了你信。你道是心已有归处,这才拒了我。我本不该再这般厚颜扰你,只是……,若是方便,能叫我晓得他是哪家之人吗?”
明瑜有些惊讶。
她信中用自己心中已有归处借口去拒了他,也是考虑了再三。她指“归处”是自己家,只见信之人看来,却必定会想成人。以她对他了解,谢醉桥必定是个谦谦君子,既然知晓她已有心上之人,哪里还会继续执念不放?如此既可断了他念头,自己也不算是空口白话。只是她却万万没想到,他此刻竟会问出这样话。
这真是无礼了,断不会是一个君子所能问出口话。只是此刻他竟然问了。看着她微微而笑,神情坦然无比,竟然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向她问这个,本就是天经地义。
明瑜有些踌躇,垂下眼睛还正想着该如何答复,忽听他又道:“我晓得我这般问,委实是无礼。只实是敌不过自己心。你拒了我,必定有你自己缘由。若是能有幸叫我晓得真正缘故,我才好安心。”
明瑜心中跳了一下,猛地抬头。见他立自己面前,被风吹动波光正投了他半张侧脸之上,明暗不定,叫她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目光。
“你若真有了心中之人,我虽爱慕于你,却决不会凭空叫你多添烦扰,唯愿你与那人白头永偕,桂馥兰馨。只是……”他顿了下,又道,“我却晓得,你大约只是拿这作借口来叫我却步。我爱慕于你,全是出于真心。你有什么顾虑,只要叫我晓得便是,我必定会代你消去心头之忧。”
他说到后时,语调极是温柔,便似哄劝个孩子一般。
明瑜从前全然不晓得,原来这个名叫谢醉桥她一直以为温谦如玉男子,说话竟也会这般迂回曲折,却又步步逼近,叫她难以回避。
她他眼中,只怕也就真是个豆蔻初开、未历世事深闺少女吧,所以才会用这样态度和语气待她,便如哄诱一个涉世未深女孩,好叫她一步一步步陷入他铺下网罗。
想了下,明瑜终是对上了他眼睛,道:“谢公子,你数次仗义扶助于我,我寸情未报,本就惭愧,如今又蒙你厚爱,是愧不敢当。你我两家门第悬殊,谢公子又是个谪仙样人物,我实是高攀不上。”
谢醉桥凝望她片刻,忽然道:“我只问你,你可厌烦我?”
明瑜一怔,见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竟是答不上来。
这样一个男子,她又如何说得出口厌烦?
谢醉桥仿佛松了口气,朝她笑了起来:“你既无心上之人,也并不厌烦于我,如此便够了。你若担心两家门第,我现便可向你保证。门第于我,不过是浮世烟云。我亦定会叫我父亲接纳,此事你不用多想,我自会解决。你只管家静待我消息便是。”
明瑜一直以为他是谦逊,温润,能体察人心,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执着至此。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如果没有前世种种,如果她也只是个无忧少女,这样一个男子,又何以能忍心拒绝?
她默然片刻,终是道:“谢公子,你是个极好人。只我从未想过这般早便嫁人。还请你体谅我心境。”
“我晓得你年岁还小。等订了亲,再过个一两年成亲也可。”他望着她,柔声道,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只要你我订了亲,若一两年你还觉不够,便是再多几年,我也等得,绝不会逼你。你若有什么解不开愁烦,我必定会倾力相助。我……”
他犹豫了片刻,忽然从腰间取出了一块用帕子包起小小物件,递到了她面前道:“我若有幸能得娶你为妻,此生便唯你一人。我对你之情,便如此玉环,玉不渝,而环之不绝。”
他说话时候,或是因了激动,或是因了羞赧,微黑脸庞之上竟也隐隐生了红潮,一双眼睛明亮得仿佛燃了星火,熠熠生辉。
明瑜无法动弹,无法拒绝,只是那样呆呆看着他脸庞。
“信我!”
他朝她点了下头,再次郑重说道。忽然飞拉起她一只手,将那块物件压了她手心,用力包握了下她手,松开,猝然转身,仿佛来时那样大步而去,身影很就消失了折廊拐角头处。
他手许是经年握刀缘故,掌心有些粗硬,却是温暖。
春鸢带了安墨,人虽亭子里,却隐约有些听到了两人对话,紧张得一颗心竟是砰砰跳个不停。又怕此时有谢府里人路过,便一直盯着廊子口,忽然见谢醉桥转身大步而去了,自家姑娘却还立那里发呆,定了定神,慌忙牵了安墨到她近旁。
手心里东西,虽被帕子包着,只她一触,便晓得应如他说那般,是只玉环。
“阿姐,你手上什么?”
靠近了安墨个头正到她腰身,一眼便见到她手上东西,张嘴便问。
明瑜回过了神,忙把手往袖子里缩了下,道:“没什么。耽搁了片刻,些去娘那里吧。”
春鸢也早看见了。自家姑娘身上手上有什么物件,她是清楚。见到这眼生东西,想也不用想,必定是那谢醉桥了。是吓了一跳,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忙哄了安墨往前去,三人这才一道往折廊头去,还未到花厅,便见个谢府丫头过来,迎面碰到了,笑道:“阮家太太正打发我来看看,倒是要告辞了。”
明瑜吐出口气,急忙往花厅过去。与江氏一道回了荣荫堂,如常那般用了晚饭,去了随禧园探过老太太,回来洗漱完毕,叫人都出去了,这才把那一回来便藏了起来帕包给拿了出来,解开,见果然是一只通体澄碧玉环。
我对你之情,便如此玉环,玉不渝,而环之不绝。信我。
他话又仿佛她耳边响起。
前世谢醉桥,于她只不过是个听闻过几次陌路之人。而今竟会有这般剪不断理还乱丝缕纠缠。
收了它?还了它?
这一夜,明瑜再次迟迟不得入眠了。
不得入眠除了明瑜,这一夜里,自然还有个谢醉桥。
与她分别已隔大半日了。不过是转眼间相触,他包握住她手掌心此刻却仿佛还停留了对于那一刻记忆。她手柔软而绵滑。叫他此时想起,还是忍不住要用力屈握几下,才能消去他手心残留那叫他如被蝶翅拂过般酥麻之感。
他早间收到了那信。她竟毫不犹豫地拒了他,理由便是她已有意中之人。想到自己终究迟了一步,刹那间心灰意冷。
可笑自己昨夜竟还对她那般说话,只怕她眼中,不过都是轻狂与厌恶吧。
他往瑜园而去,入门时站立良久,定定凝望门上石刻二字,忆及往昔种种,心中之酸涩,一时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该是怎样男子,才会叫她“心有归处”?
他第一个想到就是自己堂弟。除了谢翼麟,他实想不出江州还会有哪个少年男子平日会与她有所往来,甚至有机会得她芳心。
他不由自主地忆起中秋那夜王母庙前一幕。她与自己堂弟相对见礼。她面带微笑,神情落落,看不出半分女孩面对心上之人时该有娇羞或躲闪,甚至比面对自己时还要来得坦荡。
“第一花好,第二月圆,是家好人相欢。”
他再想起他至今还藏着她那方丝帕上心语。
那是她向上天祈愿,必定也是她心思全部表露。
她盼是她家人安好欢乐。
旧年种种往事,再次一一浮现。那时她夜半烧楼,印了那本显见是要警醒于人画册。不过还是个半大女孩,自己两个妹妹那时仍天真烂漫,而她小小年纪行事却已如此叫人费解。他虽至今还不大明白她当年那般行事背后全部心思,只料定十有必定是和她家族有干系。
她此番这般拒了自己,莫非也是因了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缘由?只不过是不便对自己提起,又或者是为了叫自己知难而退,这才不过用“心已有所归”来推托?
这个突然冒出念头,便如黑暗中一道劈开了沉沉夜空闪电,刹那间驱散了他心头所有郁结。
从他十六岁孟县西岭山第一次见她,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半大女孩,他便已入了眼,上了心。而今他终于明了了自己心意,又岂会因她推搪躲闪而轻易放弃。
那枚玉环是他过世母亲当年留下遗物,本有一对。谢静竹有一个,给他也一个,道是以后赠他妻。此番从金京再下江州,便如鬼使神差般地,他将它携了过来。本也不敢贸然就这般赠她。只此时却是心潮起伏再难自抑,这才下定决心,必定要离开之前寻到她再次言明心意。
他盼她信她,正如他向她承诺那样。那是男儿铮铮之诺,坚比金,贞比玉,一旦许出,再不会改。
作者有话要说:一大早终于看到久违阳光了,不容易啊心情大好……,祝大家也有一个愉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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