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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他又问了夫人一个问题:“方略算是咱们孩子吗?咱们待他有没有亲生父母那样好?”可是,王夫人已经完全睡熟,并没有回应。
天亮了。
王快起得很晚,也并未吃饭,起床之后,他与夫人交代几句便出门了。
他要去找那个盗走左手的黑衣人!
刚到门口,一个不速之客又来了:那个叫彬彬的七岁的孩子正在门口等着他,但是,孩子今天不是来捣乱,而是替“三百两”的老范传一句话:你失约了。
是的,王快失约了,他忘了与老范的那个赌局。其实,不仅刁老头与人设下赌局,王快也与老范设下了一个同样的赌局。
“三百两”是一个赌坊的名字,老板姓范,年近七旬,与王快私交甚好。老范年轻之时,面目俊秀,风流潇洒,但是后来额头上多了道刀疤,所以老了之后,又获得一个“俏刀疤”的称号。
现在,“俏刀疤”老了,没有了“俏”,仅仅剩下一块刀疤了。
刀疤范的赌坊名字之所以叫做“三百两”,是因为赌坊有个奇怪的规矩:凡是来到赌坊的赌徒,不用带一两银子作本钱,他们来到赌坊也不与别人赌,只能和老板刀疤范赌。如果他们赢了,刀疤范将三百两银子双手奉上;但是如果他们输了,就要留下吃饭的家伙。跑堂的输了,留下一条腿;打铁的输了,留下一只手;说书的输了,留下舌头。
对于寻常赌徒来说,三百两足够花大半辈子的。所以,三百两的规矩就是:要么拿走三百两,吃喝不愁;要么留下吃饭的家伙,生死由命。
并且,所有在三百两赌过的人没有人敢第二次走上赌桌,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在三百两连赢刀疤范两次。
这些都是三百两的明暗规矩,上了赌桌就得守规矩,愿赌就得服输。但是,有一个人却没有按照规矩来,这个人就是王快。
十年前,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在三百两与刀疤范赌了一局,输了。
刀疤范问孩子:“你身上什么东西最值钱。”
孩子小脸高扬,说:“小爷我的命最值钱,你敢要我的命吗?”围观的赌客看这孩子乳臭未干、衣着破烂,但是口气却颇为狂妄,好像丝毫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惩罚,不禁为他暗暗担心。
刀疤范见状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老范我不敢杀人,小爷你的命当然不敢要。我问你,你小小年纪,一人在外,靠什么填饱肚子。”孩子听后,也是呵呵大笑说道:“老头糊涂了,我当然靠嘴吃饭填饱肚子,难道你吃饭不用嘴吗?你想要我吃饭的东西是吧,来来,拿刀把我的嘴割掉吧,但是得给我留住舌头,别让小爷我将来说不出话。”
话音未落,赌客们便哄笑起来,又听见一个捕快模样的人说道:“小孩子不知好歹,范老板要是割了你的嘴,就算留着舌头也说不出话,讨不到媳妇了。你快给给范老板磕个响头,掀起屁股给范老板打几下,范老板宽宏大量,定会饶了你。”众赌客知道这人是为孩子求情,不禁附和道:“快给范老板磕头,回家找娘去,等长大了,再来赢上老范一局,把今天的账抹了。”三百两规矩虽然残忍,众赌客长年混迹赌场,本对赌局失利之事见怪不怪,但是今天来赌的是个十岁小孩,不由得心生怜悯,一同为孩子求起情来。
哪知这孩子年岁尚小,并不领情,虎起了脸,骂道:“大丈夫愿赌服输,谁要给他磕头、打屁股,但是……割了嘴,将来讨不到媳妇那可不行,这样吧,挑一个割了但是还能找到媳妇的地方,小爷我不怕疼,来吧。”刀疤范见这孩子这般顽皮,心中倒也颇为不忍,但是也不想因为一个娃娃坏了规矩,于是说道:“小爷,要不咱们再来一局,只要你这局赢了我,我就饶了你。”众赌客听后登时明白,刀疤范这样说,接下来这局肯定会故意让那孩子,这样每人赢下一局,一一平局,也不算坏了规矩。
那孩子听后却害怕起来,眼球一翻,说道:“老头儿,你想变着法害我,接下开这局,小爷要是再输了,你岂不是又要从我身上割掉一件东西。别废话,快割吧。”说完之后,脸上摆出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模样。
刀疤范听了这句话,老脸上露出一脸无奈,好心当了驴肝肺,没辙了。这时候又听见那那捕快喊道:“臭小子,还敢自称小爷,连第二局都不敢赌,还是晚上回家尿裤裆、吃奶、当孙子吧。”
那小爷听到有人骂自己是孙子,立即火冒三丈,喊道:“你才是孙子,赌就赌。”刀疤范见这孩子中了激将法,心中暗笑,正要再下一局,却听那孩子又叫道:“对了,不行,第二局,如果我赢了,你该割我哪里,就割哪里。但是,我也得从你身上割掉一件东西,要不然,今天就白来了。”
刀疤范见这孩子不识好歹,脸色一沉,问道:“你除了命值钱之外,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地方,你要是说不出,等我赢了第二局,就摘了你裤裆里的家伙。”那孩子听后,面露得意之色,说道:“老头真奇怪,尿尿的东西有什么稀奇,小爷我的腿才值钱呢,小马驹也没有我跑得快。”说完之后,脚下生风,行走如飞,转瞬之间便在赌坊里转了一圈。众赌客见了不由得目瞪口呆,眼见这孩子不过十岁出头,但是速度之快却让众人自愧不如。
刀疤范见了,也是心中暗叹,但是这孩子执意要从自己身上割下点东西,第二局绝对不能让他,这孩子越赌越输,不如不赌,于是说道:“好,老头儿我怕疼,不跟你赌了,但是第一局你输了,理应砍掉双腿,小爷你腿快,全砍了有些可惜,这样,一只脚要你一根脚趾头,你看如何?”那孩子听了竟然面不改色,说道:“砍就砍吧。”心中却想:等晚上我再把你的砍掉,看你再骗人。
众赌客见刀疤范面色凝重,不是玩笑,皆是摇头无奈,这时,刚才喊话的捕快见那孩子年纪尚小,不知道是心中不忍还是一时技痒,便强行当了一回英雄。
捕快对刀疤范说:“范老板,我替这个孩子开第二局,如果你赢了,任凭处置;如果我侥幸获胜,我不要三百两,只要你给个孩子刀下留情便可,如果范老板怕坏了规矩,就算我赢了,我都愿意把手臂留下。”
这个逞英雄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快;而那个孩子也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条腿跑死千里马”的方略。
因为王快这一句话,规矩破了。
自从三百两开张,有不少妄图泼皮耍赖的,也有出头逞英雄的。愿赌不服输的多不胜数,但是说自己赢了却愿意服输的只有王快。
刀疤范没有和王快赌,他说王快是他在三百两见到的第一个不要钱也不要命的人,稀罕!
他还说,如果是在赌桌上,王快再赌一百年也赢不了自己一局。
王快与刀疤范不赌不相识。一句话,坏了规矩,却有了交情。从那以后,刀疤范经常约王快到三百两,赢了不拿钱,输了不断手,赌注就是一顿酒钱,输了请酒,谈天说地,边喝边骂,不醉不归。
王快与刀疤范赌的不是骰子,也是王快的刀,赌他的刀到底有多快。这一次,王快去云来客栈抓刺客之前,刀疤范把王快请到了三百两。至于赌局,和刁老头的第二个局一样,三百招为界。
刀疤范说,三百招以内。
王快说,三百招以外,至少三百招。
刀疤范赢了!
今天,王快进了三百两之后,只见到赌坊内所有的赌桌全部撤走,只留下一个大桌在中间,鸡、鱼、羊、牛肉摆的满满一桌,一桌子荤腥,没有一个素菜。
桌上还有两个大酒碗,但是没有一瓶酒。
刀疤范坐在桌子旁,手中把玩这酒杯,能否共饮一杯?
当然能。可是请酒的人却摆了一桌子下酒菜,唯独没有酒,这意思太明显不过了:王快输了,要出酒钱。
“我没有带酒,我忘了。”王快的确忘了,他也没有心情记得。
不等刀疤范回应,王快又说了一句:“我输了,但是不服。”
刀疤范放下酒杯,问道:“你用了多少招?”
“五十招左右。”王快说道。
其实,王快用了连四十招都不到。
听到这句话,刀疤范的脸色大变,眼睛里闪现出从未有过的惊奇和恐惧。这种眼神在他的眼神之中一闪而过,没有经过任何停留。紧接着,他又用左手挠了挠头,像是这五十招全部砍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王快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是王快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那个挠头的左手。刀疤范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五十招,厉害。佩服!”他本想问王快用了什么致命的招数,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压根不可能想到王快所说的五十招之中竟包括二十招重复的招数。
王快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问道:“你知道最后拿下他的是什么吗?”刀疤范却摇摇头,说道:“杀人的招数又什么好好奇的,我现在只想知道你要不要喝酒,大捕头,愿赌服输,你不是心疼酒钱了吧?”
若是在从前,王快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骂几句:“别扯没用的,孙子才疼钱呢。”其实刀疤范所摆的一桌佳肴比酒钱不知贵了多少倍,所谓输了请酒其实就是两个老头设计的一句玩笑。但是他二人脾气执拗,定要分出个高下输赢来:谁要是出了酒钱,那便是认输了。王快与贼斗了一辈子,自认没输过;刀疤范在三百两,除非他故意求输,平时也是极少失手。所以,两个老头就为了一瓶酒较上了劲。
但是今天王快确实没有玩笑的心情,他一脸凝重地望着刀疤范,说道:“昨天晚上出事了。”
“什么事?”
“那个剑客的左手被偷走了。”
“谁干的?”
“不知道。”
“你在骗我,”刀疤范一针见血,“老王,你不会撒谎,到底是谁?”
捕快每天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谎言,但是他确实也是最不会撒谎的人。王快没有说话。
刀疤范微笑着:“你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敢告诉我?”
王快也笑了:“那你敢告诉我三百两的钱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王快问了这个藏在他心底多年的问题,不仅是王快,所有来过三百两的人都知道。刀疤范经营了三百两几十年,从第一天起,三百两的规矩就从来没变过:赢了拿起三百两,输了留下吃饭的家伙。但是无论刀疤范赢多少次,他赢的只是输家留下的“吃饭的家伙”,而不是银子。所以三百两是天下最赔钱的赌坊,但是刀疤范身上的银子却源源不断,好像是在家里种了摇钱树一样。
刀疤范收起笑容,望着王快说道:“我不偷不抢,也不开钱庄,一辈子就攒了点养老钱。如果你什么时候查出我的钱不干净,绝对不用老王你动手,我自己便把自己绑了。”
刀疤范语气诚恳,不卑不亢,王快听了点了点头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要亲手宰了你,那样才解恨啊!”王快话音一落,两人哈哈大笑。
“拿酒来!”刀疤范岁年龄老迈,但是声若洪钟,一声令下,极具威严,话音未落,两大坛酒,便摆上了桌。
这一次,又是因为王快,规矩又破了:刀疤范赢了,但是酒钱自己掏。
这二人赌局以三百招为界,尽管王快所用的五十招在三百招以内,但是五十招确实在刀疤范意料之外。他自认赌术高明,但没想到这一次赢得如此离谱。赌桌上讲究愿赌服输,可这一次,他赢了也服输,只是嘴上不认输。
酒逢知己饮。刀疤范与王快端起酒碗,互相之间,没有寒暄,张口便喝。刀疤范一口喝掉大半碗,半碗酒下肚,瞬间只觉口腹之间翻江倒海,火辣爽快。酒入愁肠,话匣子还没打开,但见王快将整碗一饮而尽,接着又自己斟满一碗,
“不就是一个盗走左手的贼嘛,还能成了心病了?”
王快只当没有听见,又一碗倒进嘴里,酒水下的太猛,溢出的酒水从嘴唇两侧流下,沿着胡子,顺到胸口,好像把心肺全部烧掉一样。第二碗,就这样又干了。
“老王,蓝家人下了悬赏令,三千两买刺客的左手,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小贼定是为了那三千两银子。刺客都抓到了,你还管那个左手干什么?”刀疤范安慰道,说完,他才把剩下的半碗饮下,又辣,又爽快,一脸的满足安逸。
但是,王快又说了一句话之后,他的满足安逸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又一阵的诧异,甚至恐惧。
王快说:“那个刺客是假的,一定是假的。”这句话在心里憋了一整天,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只要他宣布刺客是假的,之前的追捕就前功尽弃了,但是通过昨天晚上的交手,他确认:对方只是一个左手快剑手,但是绝不是一个高手。
那个人只是个替死鬼,并且是一个心甘情愿的替死鬼!
说完之后,他没有观察刀疤范的反应,他也没有见到刀疤范那个一闪而过的奇怪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王快始终没有摸透刀疤范,他也知道,刀疤范一定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不会相信刀疤范所有的话。但是他知道一点:能把自己灌醉的人不一定是朋友,但是能和自己一起喝醉的人绝不会害自己。
刀疤范就是那个愿意和他一起喝醉的人。
事实就是如此,刀疤范骗过他,但是从未害过他。
但是,王快也许不会想到,刀疤范的左手,那个今天挠了一次头的左手,曾经是天下最快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