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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湾旅舍被烧成了废墟,脆弱灰黑的墙壁外面拦上了警戒线,烟尘散落在枫林间,在夜幕中显出一种令人不快的黑红,仿佛仍有人体烧焦的特殊味道萦回在风中。
李非鱼在警戒线外停下,远远望着那片焦黑。
她本来是打算去买衣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上出租车,就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个地址,就好像这片火场中还有什么吸引着她的未知线索。
望着夜幕下被火烟熏黑的废墟,原本大厅、厨房、楼梯,还有二楼每一间客房的位置都在她脑中渐渐清晰起来,这案子说来奇怪,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特殊之处,但她却偏偏觉得到处都隐约透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气息。
譬如,祁江夫妇陈尸的位置。
按照刚刚拿到的第一手资料,祁江确实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虽然有家具阻挡,但双脚仍然在爆炸中炸断,上半身也血肉模糊,又被接下来的大火烧成了一团乱糟糟的蜂窝煤。通过解剖,法医确定祁江死于爆炸,而不是死后被毁尸,却没有在尸体上发现任何残留的束缚痕迹,也就是说,他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等着凶手准备好炸药和助燃剂,然后才毫无反抗地被炸死的——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个短暂而平静的流程。
而一楼祁江的妻子陈雯雯的死也同样奇怪。从旅社正门上镶嵌的玻璃看进去,大门、客厅、厨房在同一条直线上,陈雯雯就倒毙在分隔客厅和厨房的那道门间——面朝厨房。
两名死者的姿态都太过自然了,除了惨死这一点以外,简直就像是在正常生活之中,一人躺在床上午睡,而贤惠的妻子则正要去厨房忙碌,虽然无法从面部神态推想他们死前经历过什么,但他们所处之地,还有动作、身体的朝向,都根本看不出一点试图挣扎逃离的痕迹。
林湾旅舍与许多自建的小楼一样,隔音效果很差,所以,如果这真是一场谋杀,凶手又是如何做到在不惊动另一人的前提下杀死第一个受害人的?
同样的,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他们究竟为什么会死,真的只是灭口么?用一场骇人听闻的爆炸和谋杀来作为遮掩的手段,会不会反而适得其反?
她默默地思考着零乱闪过脑海的疑问,一边下了车,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警戒线。
黄白间杂的条带在手电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让人反射性地错开了一点视线。而就在这一瞬间,李非鱼似乎瞧见了树丛间有团不自然的阴影,但再定睛看去,却又只剩下了夜色下的憧憧树影。
她禁不住疑心自己是看了太多遍顾行的那本笔记,产生心理障碍了。
但很快,她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消防车不知道洒了多少水才控制住火势,眼下那些残水就都在骤降的温度下冻成了冰碴,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额外的小心才不至于滑倒。
也正因为不得不全神贯注,身后隐隐约约的并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起来。
李非鱼背后倏地发冷,这个时候出现在凶案现场的,怎么想也不会是慈祥的圣诞老人。
她心里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动作却一点都没有迟滞,迅速贴着小楼漆黑的墙壁转回身去,强光手电向上抬起,直射向前方,厉喝:“什么人!出来!”
没有人。
脚步声骤然停止,院子对面的镂空铁门在冰冷的夜风里吱吱呀呀地摇晃着,灰土遮住了金属原本晶亮的底色,像是荒废了几百年的墓园入口,上面每道铁栏都在暗淡的月色下斜斜投出细长扭曲的影子,与树影交织在一起。
阴森,但乍一看去没什么不妥。
只不过,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却不难发现两扇铁栅栏门的影子并不完全对称,一、二、三……右边的铁栏有十二条,而左边只有十一条,李非鱼的目光渐渐定在了最边缘的那一道上,那里像是与什么东西融合了似的,让人看不清楚。
微风吹过,与日渐干枯的枫叶一样,那道异常的阴影也微微抖动了起来,不知是在紧张还是激动。
李非鱼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手电稳稳地移向可疑之处,她表情镇定,可心里却快要沉到了底,她对自己的体能有着清醒的认识,若对面真是个五大三粗的成年男人,究竟谁能打得赢还是个未知数。
可惜现在对方藏身在门口,实在不是个撒腿就跑的好时机,她无声地苦笑,没想到自己百年不遇地重返一次现场就遇到了这么一出好戏,只能紧盯着那道异常的影子,空着的一只手却悄悄摸上手机,按下了预存的快捷拨号。
口袋里手机急促的拨号音给了她一点安慰,李非鱼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
“警察!那边的人,立刻站出来!”
影子明显地晃了一下。
“那绝不是偶然路过的无关之人。”这一念头再次清晰地划过李非鱼的脑海。
而就在这个时候,手机里传来的拨号音突然断了,毫无预兆,四周就陷入了一片死寂,李非鱼全身再次绷紧了,基站故障带来的不便在这个时候变成了足以致命的麻烦。
全神贯注之下,她呼吸放得极低,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让她的精神亢奋而敏锐,她停住脚步,再次拨通了同一个号码。
“嘟——”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李非鱼稍稍松了口气,手电朝着藏在门口的那人偏了偏。
尾随者仍旧安静地蛰伏在原地,但她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笑。
“呵呵。”
那笑声轻快而开朗,就好像这片火后的废墟中真有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东西似的,李非鱼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温热湿润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脖子上,她顿时毛骨悚然,反射性地想要撤步避开,但她刚转身到一半,眼角就擦过一片黑影。
手电的强光在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残影,可李非鱼却眼前一暗,有一瞬间,所有的感觉仿佛都飘远了,最后留下的就只有耳畔呼啸般的风声与撞击的轰响。
疼痛在几秒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李非鱼努力睁开眼睛,视野扭曲而暗淡,蒙着一层古怪的红色,歪斜得像是幅幼童拙劣的画作。她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遇袭倒在地上了,可袭击她的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一切都像是个谜,甚至连那场袭击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她都全无记忆,只有甩落在一旁的手机中持续响起的拨号音还在提示她,时间应当仅仅过去了片刻而已。
伴随着剧痛,理智也渐渐回笼,李非鱼咬紧牙关,慢慢蜷起身体,用手掌撑住地面,尝试站起身来。
但袭击了她的人并没有离开,她听见脚步声从后方靠近,踏碎了脆弱的冰层,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在蓄力,而后一只脚高高抬起来,用力地踩住她的后背,下压。
肺部的气体被猛地挤压出来,李非鱼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再次跌了回去,窒息的感觉中,她恍惚想起了那些被顽童碾碎的虫子。身后那个人似乎满意于这个反应,慢条斯理地收回脚,绕着她转了半圈,在她面前停下来,捡起了地上的手机把玩起来。
李非鱼想要抬头,但后脑却又被毫不留情地踩住,头上的伤比她所想得更重,疼痛和眩晕霎时袭来,让她几乎晕厥过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
对面传来的声音平静而随意:“什么事?”
李非鱼抽了口冷气,踩着她的那人松开了脚,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拽了起来,伤口撕裂的感觉仿佛化作了一根直刺入脊髓的长针,她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就在被拖着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双手抬起,扣住抓在她头发上的那只手,同时奋力拧身——
但还没有踢到身后的人,腹部就骤然挨了一记重击。
对方有两个人!
李非鱼捂住肚子倒了下去,只觉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太过猛烈的疼痛让她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就连呼吸都灼烫得像是带上了血腥味。
她咬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张从未见过的脸,凶狠,阴鸷,但强横之中却又带着股色厉内荏的味道,像是随时会因为恐惧而扔掉手里的棍子。
“不对,这不是要找的凶手……”
李非鱼死死咬住下唇,这个认知突然从她有些恍惚的意识深处浮现出来,鲜明万分。
电话里没有声音再传来,但顾行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也没有挂断电话,时间就这么在沉默的僵持中一分一秒过去。
蓦然间,身后陌生的男声又开始笑了起来,他觉得有趣似的弯下腰,把手机凑到李非鱼耳边,循循善诱:“对啊,李警官,你有什么事呢?”
“你是谁!”
顾行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像是一条紧绷的弦。
摔在地上的手电筒大概是被磕坏了哪里,光线忽明忽暗,像是随时要寿终正寝,就在这断续的光里,李非鱼看清了附身冲她笑的人。
一切都连上了。
“王鹏章。”
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颅腔里投下了一颗炸弹,将还未平息的疼痛翻搅得更加强烈,但她仍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毫不退缩地直视着笑容满面的袭击者。
高大英俊的男人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没想到李警官这样的美女居然记得我,这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虽然这样说着,但他手里却依旧毫不放松地揪着李非鱼的头发,迫使她大幅度向后仰起头,力气大得仿佛要拗断她的颈骨,而在寒夜中微微发热的手机则一直稳定地贴在她耳边。
“难得打通了,来,和这位——”王鹏章笑吟吟地看了看手机上的通话显示,“哦,和这位顾警官好好聊一聊吧!”
语气轻松愉快得像是老朋友寒暄,但在屏幕的光线映衬下,眼中却满是阴霾。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非鱼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对方又能容忍她说上几句话,她以为自己会感到恐惧慌张,可事到临头的时候,心里却一片空白,只想尽快把自己所能想到的全都告知电话另一端的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弱,但吐字清晰:“我在林湾旅舍遇见了王鹏章,还有个同伙,他应该别有目的,你得尽快带人重新勘察现场……”
“哦?别有目的呀?”王鹏章笑着接道。
有一瞬间,手机稍微离远了点,让人以为他要做些什么,然而出乎李非鱼预料的是,王鹏章只是挑了挑眉毛,再次露出了几乎有些夸张的俊朗笑容,他把嘴凑近手机:“顾警官,听到了吗?你可得快点来呀!”
光影交错下,他愉悦得像是个恐怖片里的变态杀手,相比之下,反倒是顾行失去了镇定,与一贯的冷静不同,愤怒而急切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他完全无视了王鹏章的挑衅,只是不停地在向李非鱼追问什么,但在重击带来的眩晕和轰鸣中,她却很难把那些话连成整句。
王鹏章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人鸡同鸭讲的对话,并没有再出声打断——确实,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能听到,也可以提前找到应对的方法,所以根本无需担心,更何况这种看着别人愤怒挣扎却无计可施的感觉实在太让他满足,让人忍不住相信自己是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神。
即便是个恶毒的凶神。
李非鱼瞪视着面前欢笑的男人,那种仿佛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恶意让她恶心得全身发冷,
“顾行……”
漫长而无关紧要的对话之后,这两个字的出口似乎预示着什么,让她心头紧缩了一下,像是被攥紧的柠檬,溢出酸涩的汁液来,但脆弱的表情一闪即逝,她稳了稳神,语速突然加快:“你听好,他一直拿着个袋子,就算是现在也没有松开,也没有给同伙,我猜里面是钱,他和另一个……”
“好了,就说到这吧。”
王鹏章突然按断了电话。
他站直了身体,脸上的笑容好似阴郁了一瞬,却又立刻放了晴,笑眯眯地再次抡起了手里的木棍,猛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