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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还以为是苏茉尔代孝庄来探视,没想到是个四十上下中年嬷嬷,穿着珠灰暗竹叶纹宫装,头发大半还是黑,鬓角处却已露出根根白发,如生如丝碧草间枯槁蓬草,素净发髻间别了一根水灵通透玉簪,通身装扮朴素大方,带着慈宁宫堂皇气派。
旁人都觉得这嬷嬷眼生,顺治却一眼认出来,笑道:“凌嬷嬷,这大半夜,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太后若不放心,遣个年纪轻些宫女来打听打听便罢了。”
凌嬷嬷先向帝后请了安,威严道:“太后派奴婢来,不只是为了探望康嫔娘娘,还让奴婢从此翊坤宫当差,从现起,直到康嫔平安产下皇嗣,奴婢会寸步不离地照顾娘娘起居。”
淑懿虽不大识得凌嬷嬷,可也隐约能猜到她必是孝庄跟前得脸人,说是来照顾康嫔起居,其实无非怕有人因妒而生恶意,再生出谋害皇嗣事来,有凌嬷嬷这样老于世事嬷嬷,往后再有人要对康嫔下手,只怕比登天还难。
凌嬷嬷又道:“奴婢此来,还要代皇太后传一道懿旨给皇后,御膳房给康嫔做膳食梁姑姑,请皇后暂时好好看守起他来,决不许他自裁,若没了这个活口,太后只管向皇后要人!”
皇后恭然应命道:“谨遵太后懿旨!”
淑懿眼波微动,偷眼瞧着皇后,只见柔华长睫微垂,看不到喜怒。
顺治却很高兴,舒了一口气道:“到底还是太后想周到,”回头又对皇后肃声说,“皇后既为国母,就该事事替朕和后宫嫔妃安排妥当,免除朕后顾之忧——这件事皇后本应想皇额娘前头,也省得半夜惊动太后了!”
皇后一句不敢反驳,只深深低着头道:“是臣妾疏乎了,请皇上责罚!”
顺治淡淡道:“责罚有什么用,往后精心些就是了!”又对众嫔妃道,“都别围着了,回去歇息吧,今儿都乏了,明儿长春宫晨省,就先免一日吧!”
嫔妃们听得皇上关怀,各各欢喜,只有皇后一脸冷漠,看不出忧乐,一时众人散了,顺治亲自看着淑懿上了暖轿,遥遥目送,才恋恋不舍地随皇后回长春宫,今儿是十五,他不得不留宿皇后寝处,也不过是孤灯默坐,同枕异梦而已。
深蓝天幕上一眨一眨亮莹莹星子,就像一把珍珠嵌幽蓝水晶里,每一颗都像仙女明澈眸子。淑懿不禁被这良夜美景所陶醉,仗着身上穿衣裳厚,一拐入东六宫长街,就命小太监们抬轿先回宫,自己却扶着云珠手,青石板砌成路上缓行。
东六宫住嫔妃本来就少,此时夜深,是四下寂寥,不见一人,淑懿望着无垠天穹,心想虽是十五,然而轻云蔽月,满天星子却熠熠生辉,这情景若被皇后看眼里,也该对月长吁了吧!
淑懿见四下里没了闲人,才问云珠道:“凌嬷嬷是做什么?”
云珠言辞中夹着三分钦敬:“她也是自幼跟太后身边,比苏嬷嬷小一些,只因不善言谈,所以一直慈宁宫看守库房。”
淑懿心道,怪不得妃嫔大半都不认得她呢,原来是看守库房,可这看守库房活计,无论哪宫哪院,都是派心腹下人去,不然,这根基家私,若落了外人手里,可不得了。可见凌嬷嬷慈宁宫地位了。
云珠又道:“凌嬷嬷虽多年看守库房,却极少有人知道,她年轻时科尔沁,是做过医女,只是一向深藏不露,奴婢才入宫时,与姐妹们去御花园里登高,跌伤了腿,苏嬷嬷就把我送到库房里,照顾我,她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待人确是极好。”
淑懿暗想,怪不得孝庄挪动了这颗棋子来,忠诚可靠,不善言辞,颇具医术,不正是照顾有孕嫔妃佳人选么?
二人一径说着话,一径四下里张望,唯恐周围有耳报神听了去。忽然远处黑影一闪,淑懿还当是迷蒙中眼花了,孰料云珠低低一声:“咦,如今各宫人都回宫了,难道还有人也如娘娘这般夜里散荡?”
淑懿觑着云珠道:“你也看见了!还以为我眼花了,那人是谁呢?”
淑懿又仔细一看,道:“不对!那人是从延禧宫出来,那里只住着一位静妃,宫女太监也极少,谁会半夜跑出来呢?”
云珠颇有些胆识,虽然夜里,却不惧什么鬼神之说,只是担心淑懿身子沉重不方便,因劝道:“娘娘有孕,还是早些回去吧!横竖延禧宫就有什么事,也碍不着咱们什么?”
淑懿也想回去,可一错眼又见那人竟循着墙根儿慢行起来,大约也是发现了远处淑懿和云珠身影,又蓦然折身往回走了,这一折身工夫,淑懿借着永和宫门口那盏玻璃绣球宫灯照下微弱光,看清了那人身段,她一揪云珠袖子,急急道:“云珠,咱们得跟上她,那人是端贵人!”
“端贵人?”云珠也是一惊,平日端贵人宫中,像是没这个人似,她既不美艳过人,又略有几分姿色,既不十分得宠,又时常分沾些雨露,为人既不算圆滑,也不算执著,依靠着博尔济吉特姓氏,宫里过得也算顺风顺水。
这样一个如沿阶细草般人,本应不问世事,安心呆永和宫过她宁静日子,大半夜往娜木钟那里跑,却是何意。
淑懿怀揣着一个大大疑团,想着该怎样截住端贵人,横竖这紫禁城夜里虽静,却处处是侍卫,若有事,只要高喊一嗓子,任是身手再好,也逃不脱。
主仆二人已经来到承乾宫门口了,淑懿想了想,对云珠道:“走,咱们进去!”
云珠不明就里,方才淑懿还说要跟上端贵人,如何这时又回宫了,正想不明白时,淑懿却步履匆匆地走过庭院,穿过寝殿,径直走到后殿去。
穿过后殿,打开井亭后头角门,来到东六宫后面长街上。云珠恍然醒悟,只见端贵人身影果然飘飘乎乎地又出现眼前,淑懿低喝一声:“端贵人,这深半夜,你往延禧宫跑什么?”
端贵人见避无可避了,“扑通”跪下,哭求道:“娘娘饶命,嫔妾嫔妾”她本就是木讷人,惊慌之下,是语无伦次。方才淑懿见她到了永和宫门口却过门不入,便知她是有意绕到后面,从永和宫后面角门进去,这样既可以避开淑懿主仆,又可以直接到她所住永和宫后殿。
淑懿端端正正地立星晖底下,静静道:“起来吧,本宫若是想抓你,方才喊上一嗓子,你也就无处可逃了!”
端贵人不敢起身,犹自颤颤,淑懿见她胆怯,吩咐云珠道:“地下凉,去扶端贵人起来!”
云珠托着端贵人两肘,她才抖抖缩缩地站起来,淑懿问她道:“本宫问你,你去延禧宫做什么了?”
端贵人抚着胸口,惊惶未散,讷讷答道:“嫔嫔妾,去探望静妃!”
淑懿挑动黛眉,道:“静妃改居侧宫后,连原先坤宁宫奴才都不愿跟着她,怕受连累,你倒是个有情有义。”
端贵人泫然而泣,道:“嫔妾岂能不知?静妃做皇后时,性子躁些,难免得罪人,兼之一朝被废,俗说都说‘落架凤凰不如鸡’,宫里头多得是拜高踩低奴才,嫔妾听说静妃宫里,一日三餐时常不周,御膳房总是端些剩下饭菜给他,还是冷馊。”
淑懿轻轻叹了口气,当日娜木钟作皇后时,几番陷害于她,如今落了这步田地,按理说她应当觉得意,却不免感叹世态炎凉,对娜木钟生出二分恻隐。
淑懿问端贵人道:“本宫记得你入宫不久,静妃就废居延禧宫了,你何时与她有交情?”
端贵人执着条葱绿撒花绢子,拭了拭泪,呜咽道:“嫔妾并非是入宫之后认得静妃,只因外祖家科尔沁,嫔妾自幼就与静妃相识,宫里人人都说静妃暴戾,可嫔妾却自幼受她照拂,觉得她不过是性子掐尖外露些罢了,并非旁人口中说得那样不堪。”
淑懿默然,看来娜木钟并非生来残忍狠毒,她一个金尊玉贵格格,嫁到紫禁城里来,不但要与众多女人分享夫君,还从大婚就不得丈夫宠爱,她岂能不恨?凭她性子,就应该一辈子呆科尔沁,择个平凡夫婿嫁了,或许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如今落得这么个结局,难道只有她一己之过吗?
淑懿从襟袖中抽出织金绣帕,替端贵人拭了拭泪,安慰道:“你不必害怕,今日之事,本宫绝不会对旁人说半个字,本宫敬重你为人正直,这样吧,往后你有什么东西,只管交给云珠,让云珠托静妃身边绣珠转交。”
端贵人喜极而泣,道:“怪不得宫人们都赞娘娘贤德,嫔妾原先听说静妃几番开罪娘娘,难得娘娘能以德报怨!”
淑懿双目一阖,道:“你先别急着夸本宫,本宫告诫你一句,若想自身平安,往后万万不可再去延禧宫探望静妃了,就算你自己不惧,还有你家人呢!你可知道,你去探望静妃,如果传扬出去,头一个得罪就是皇后娘娘。你永和宫主位恭靖妃,又是皇后人。”
端贵人低头不语,半日,方说道:“嫔妾记下了”
一语未了,只听永和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淑懿和端贵人都吓了一跳。</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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