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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下午开始,一直没停。
老旧小区街道的一排路灯在暴雨天气全部阵亡,傍晚的时候雷暴劈坏了电路,没人来修,附近十几栋楼没有一点光亮,浓墨般化不开的黑夜,万籁俱寂的城市,暴雨敲在玻璃上,如同黄豆被砸在玻璃上一般的声音,成了为恶劣天气奏响的唯一伴奏。
临街那栋楼2单元502,装潢老旧的小单间里,已经熬了超过40个小时没阖眼的任非,即使入睡,脑子里绷紧的某根神经却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他又陷入了那个无比简单而又恐怖至极的梦里,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倒下去,殷红鲜血迅速覆盖他全部的视线。仿佛胶着在记忆中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睡梦中,任非放在胸前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梦里的这个人死了,死于凶杀,他知道。
那么……就意味着,现实中同样也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了——是的!又有人死了!
某种在潜意识里已经根深蒂固的认知如同钢针刺穿混沌,年轻的男人骤然惊醒,猛地坐起来,凌乱的呼吸跟雨打窗棂的声音混在一起,拨得人心里瘆的慌。
就在这时,白亮闪电划过天际,伸手不见五指的卧室里白光忽闪又随即消失,惊雷骤响,喘着粗气的任非呼吸一滞,下一秒,放在枕边的手机狂震,男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过电话接通,声音紧绷得简直下一秒就要断开——
“喂?!”
“——别睡了赶紧过来!我去他大爷的富阳桥下面又发现一袋子尸块!”
在附近全部停电的暴雨午夜,任非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跑下楼的,慌忙之中他甚至忘了手机有自带的手电筒功能,上车打火,本田CRV猛窜出去十几米才想起来自己没开雨刷器。
他满脑子都是谭队咆哮的那句“又发现一袋子尸块”和惊醒前那个挥之不去的梦,豆大的雨点连成串拍在挡风玻璃上,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巨网,将任非连同他的车层层包裹,在黑暗中引着他走向更深的深渊。
视线极度不好的恶劣天气,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年轻男人,不要命地将车速飙到了90。快到富阳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雨幕里连成一串的红蓝灯光不断闪烁,铰刀一样搅着阴郁压抑的气息蛮横地揉进人心里去。
任非连伞都没打,停了车就往河堤下面跑。因为暴雨天又是河提下,本来就没什么人,现场没有拉警戒线,他们队里的几个同事已经在那里了,显然比刚入职的新人沉稳镇定得多,除了一个大约三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精悍的男人外,其他人都穿着雨衣。而没跑几步就被淋成落汤鸡的任非踉跄地停在男人面前,紧绷的尾音微微发颤,“谭队……”
15分钟前在电话里咆哮的男人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没说话,极其深刻的眉眼深深沉着,冲着地上对任非抬抬下巴。
——那是个装垃圾的大黑塑料袋,五六个袋子套在一起,里面装着几乎快要被剁碎的尸块。从某些特征明显的组织上可以看出的确是人的尸体,但是尸块已经被水浸泡且开始腐烂,塑料袋有破损,常见的骇人血色已经被河水冲洗淡去,袋子里只剩下惨白发胀的人体,看上去却越发的惊悚。
任非嗓子发干,呼吸如同被人扼住了一般,瞳孔缩紧眉心几乎拧成一团,目光与蹲在尸袋旁边的胡雪莉对在一起,他张嘴欲言,支队长谭辉却已经面无表情地先他一步开口,“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破坏成这样了。”
“……谁报的案?”
同队里又矮又瘦的石昊文哑着嗓子指指大约三米之外跟老刑警乔巍一起站着,双手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女人,“就那个姑娘,自己说原本打算跳河来了,死之前看见这么个黑塑料袋,打开看见里面是尸块,才又报的警。”
石昊文语气里带着明显怀疑的嘲弄,任非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个女人。
细高挑,披着比她身材大了不止一号的谭辉的雨衣,但是应该早在谭辉他们赶到以前就浇成跟他一样的透心凉了,遮在雨衣帽子下面的刘海到现在还在滴着水。
任非心脏狂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翻滚着往脑门上涌,躁动、愤怒、压抑和急迫几乎要摧垮的所剩不多的理智,他死死盯着那姑娘,那姑娘也用惶然发颤的目光盯着他,半晌,他冷笑一声,几步走过去,湿透的衣服将他身形包裹得更加削瘦凌厉,在姑娘面前站定的时候,气势活像一支被拉了满弓、蓄势待发的箭。
“你为什么要自杀?”
“……不想活了。”女孩低低的声音,犹豫地嗫懦着。
“一个自己都不想活了的人,还对河边的垃圾袋感兴趣?这种鬼天气,你从堤坝上下来,打算走到河里去自杀,路过这里的时候忽然对这个黑袋子充满了好奇,于是冒着雨压着轻生的打算打开这袋子一看究竟——”任非毫无笑意地勾起嘴角,“你说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吗?”
双方距离太近,女孩眸光闪烁,嘴唇轻轻颤动着,似是已经吓傻,刚才的几个字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了。
可既然现在这么害怕,发现尸袋的时候为什么会第一反应是报警而不是逃走呢?
乔巍在女孩身后半步的位置,隐隐挡住了她的退路,显然在场的人对女人自己的说辞都有怀疑。打算轻生的人,原该是万念俱灰,别说滩涂上一个大黑垃圾袋,就算是一沓人民币也未必能多看上一眼。
这年轻女人跟岸边碎尸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为什么主动报案还在这里等警方过来?如果没有,为什么报案之后直到现在一言不发?
“谭队,”
“——谭队。”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叠在一起,任非住了嘴,跟其他人一样,看向跟他一起叫人的胡雪莉。
这时始终蹲在尸袋旁边的胡雪莉收了工具,摘了手套站起来,她是队里的法医,干这一行六年了,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向来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与前两起案件一样,尸体是被利器肢解,从肢解切口看,痕迹不完整,可以初步判断凶手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较小者。从部分指关节可以初步判断死者同样是个女人,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装尸块的塑料袋应该是在很早之前就破损进水,从能找到的手指皮肤表皮情况来看,表皮已有一定程度的脱落,初步可以断定尸块浸水的时间至少已经有4天。除此之外目前无法对其他信息作出判定,至于是不是与前两具遭碎尸的死者有同样的特征……得等我回去做了尸检才能得到进一步结论。”
谭辉点了下头,让人帮胡雪莉把泡白发胀的尸块连同分不出是哪里的碎肉做了简单封存后带回车上,他也走到姑娘跟前,连续几天几乎没怎么休息,粗犷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砂纸上磨砺过一般,“姑娘,麻烦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回局里做个笔录。”
始终沉默的女人半晌之后摇摇头,声音抖得像筛糠一样,颤巍巍却很坚决地回应,“……我不去。”
“你放心,我们不会——”
谭辉深吸口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这会儿却顶个仿佛日了整个动物园一样的心情尽量轻声细语地说套话,可是话刚起了个头儿,他就听见旁边任非跟着了魔似的反复嘀咕着什么。
他不禁顿住,侧耳细听,才听出来任非说的是“不对”。
那声音惊疑之中充满压抑的恐惧,钢针一般挑在谭辉神经上,“……什么不对?”
“狐狸姐说……尸体、至少被水泡了4天。”
谭辉的声音紧了一下,“你有什么发现?”
“没有,”任非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怔愣的、仿佛被抽空了的状态,几乎已经没有理智的他使劲咽了口唾沫,脱口而出的声音在一阵急过一阵的雨声中显得飘忽而不真实,“但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总觉得又有人死了,是刚死的……那么死的人跟这个被碎尸的死者没关系,他是刚被杀的!”
谭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使劲眯起眼睛,古怪的声音仿佛要撕裂什么,“……你说什么?!”
“谭队!”
所有人循声看过去,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胡雪莉去而复返,堤坝变昏黄的路灯下她脸上面无表情的外壳迅速皲裂,她眉头紧锁,满脸古怪,手里还无意识地死死抓着没有挂断的手机,往日镇定的无机质声音如今充满异样的滞涩,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前两起碎尸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可以确定两名死者确实是日前失踪的东大学生陈芸和外来务工人员顾春华,但包裹顾春华肢体的尸包外面那滴血迹不是凶手的。”
她顿了顿,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中,似乎竭力遏制急促的喘息,双颊却因此僵硬地紧绷起来,下一秒,她终于塌下肩膀,匪夷所思地说道:“DNA比对结果证明,那滴血……是第一个被害人,陈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