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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
雨后初晴,客栈的院子里绽了第一支桃花,明陵市春|色正盛。这些年,这个南方水乡愈发成了驴友们前来游玩的圣地,难得的是,在日渐商业化的形势之下,明陵市依然保持着自己慢悠悠的步调。
两个女生从客栈出发以后去了河边,这一带是旅游纪念品的集散地,小摊贩都支着一个板凳,脚旁边立一个收音机,一边听着歌,一边守着摊子。遇到有人过来就招呼一声,也不强行推销。
两个女生穿着入时,一个穿薄荷绿雪纺上衣,留长直发,仿佛一支嫩叶;另一个穿白色,中长卷发,便如浓烈春|光中的一抹留白。
两人一边蹲在地上挑选琳琅满目的纪念品,一边相互调笑着。最后两人挑了几个镯子,两个骨簪,付钱以后手挽着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逛着。
两人走到桥头,绿衣女生突然拉了拉自己的伙伴,朝着一个方向努了努嘴,“诶,你看,那个画画的人好帅!”
白衣女生立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真的哎,我们过去画个画吧。”
“那你走前面……”
“你走前面啦,是你先看到——喂!”推搡着,两人已经到了画画的人跟前。
那是个眉眼冷峻的男人,轮廓分明,面容清隽,一双眼睛尤其深邃,一眼看去让人无端想到深海暗礁。
他正在画板上刷刷画着什么,看到两个女生过来了,抬眼问道:“画画么?”
白衣女生目光一闪,立即将绿衣女生往前一推,“她,她要画!”
男人指了指前方的凳子,“请坐。”
他声音亦是清越悦耳,又带着几几分慵懒,听在耳中只觉得无比受用。
绿衣女生瞪了白衣女生一眼,还是坐了下来,却是神情局促,几分羞赧。
男人换了一张画纸,也不废话,仔细看了绿衣女生几眼,抬笔便画了起来。画画途中,他一直紧抿着嘴,也不说话,只是偶尔抬头来观察一眼。
而两个女生,正用微信聊得不亦乐乎。
“要死,谁让你推我的!”
“不是你先发现的么,让给你好了,快搭讪啊!”
“他看起来这么严肃,我才不敢搭讪。”
“放心,他们搞艺术的,怎么会拒绝艳遇,况且还是你这样的美人。你注意到他夹克里头衣服的牌子了么,一看就是个有钱人,还不赶快扑上去~”
“要死!我有这么饥渴吗?”
“矮油你就别装矜持啦,出来之前不就是说希望有艳遇么,这种极品错过了可别后悔。”
“……你别说我了,有本事你上啊。”
“我当然没本事,哪有你有本事。”
……
就在两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男人已经搁了笔,朝着绿衣女生微一点头,“画好了。”
绿衣女生局促站起身,轻轻咬了咬唇,从男人手里接过素描,低头看去。画中人画得极为传神,绿衣女生脸无端有些发热,抬头看向男人,正要道谢,却发现他左手中指上带着一枚卡地亚的婚戒,她怔了怔,开口的话就变成了听似寒暄的问询:“先生你已经结婚了?”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戒指,面上现出一抹浅笑,“是,结婚四年了。”
他这一笑,眉目之前冷肃的气质褪了大半,只有一种莫名让人动容的温柔缱绻。
能让这样严肃的男人露出这种神情的女人,必然也不简单吧。绿衣女生这样想着,微微勾了勾嘴角,问:“画很好看,多少钱?”
“十块。”
绿衣女生便飞快付了钱,拉着意犹未尽的白衣女生走远了。
她们逛了一圈,回到桥头,那个男人仍然在那里,不管有没有顾客,他都在仔细画着。二人这次没有打扰他,偷偷绕到后面,往他画上瞟了一眼——那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眉目如画,笑意温柔,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含笑的眼中仿佛含着碧波如洗的春江水。
两人对视一眼,轻叹一口气,便静悄悄地走了。走出去几步,回过头,却见男人正在收拾东西。
他动作利落,收拾完之后,背上画板,走上石桥,朝着河流那岸去了。
远处菩提寺在葱茏的绿荫里若隐若现,薄雾缭绕,间或听见后山祈福之人撞钟的声音。河水明净,倒映着碧蓝的天空,河岸旁桃花夹堤,正是明陵市最好的时候。
而那个正涉桥而过的男人,身影却无端有几分寂寥。
——
男人过了桥,一路穿过繁华的闹市,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住宅。正要敲门,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一个约莫两岁的小男孩紧紧抱住他的腿,声音甜甜糯糯地唤他:“舅舅!”
男人放下画板,将酱油瓶子高的男孩儿单手抱了起来,朝正歪躺在客厅沙发上猛按遥控的男人看去,“你真是喜欢不请自来。”
沙发上的男人搁了遥控器,笑意几分戏谑,“老傅,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宁书怕你把自己饿死了,特意过来看看你。”
话音刚落,傅宁书就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仍是留着沙宣头,肤色却白了许多,看着很年轻,丝毫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傅宁砚将外甥放到沙发上,跟傅宁书打招呼:“什么时候到的?”
“没到多久,阿姨已经在炒菜了,等等就能开饭。”
“阿姨?”
下一秒,段文音就从厨房里出来了,擦了擦手,看着傅宁砚,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又重新进了厨房。
傅宁书走过来,“你老是不回去,我们只好过来了。”
傅宁砚不说话,而沙发上的小不点站了起来,继续不屈不挠地往舅舅身上爬。傅宁砚抱着孩子在沙发上坐下,神色淡淡,“何必这么兴师动众。”
傅宁书走到近前,“父亲最近身体也不好了,他还是希望你回去看看他。”
傅宁砚微微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齐树不由伸手,拍了拍傅宁砚的肩,“你总不能在这个地方躲一辈子吧,你看,我都去崇城工作了。”
小不点发现了傅宁砚手指上的戒指,胖胖的手指捉着傅宁砚的手,想要将它取下来,傅宁砚垂眸看着这个小小软软的家伙,声音平静,“大哥生意打理得很好,我在这里也很好,没有什么非要回去的理由。”
“我知道你是因为苏……”
“和她没关系。”傅宁砚出声打断齐树。
齐树和傅宁书对视一眼,便也不再说话。
气氛凝滞,只有小不点仍然不屈不挠地掰着傅宁砚的手指,试图将戒指取下来,静了片刻,傅宁砚开口说:“过几天我要出国一趟,回来会在崇城暂留。”
傅宁书微叹了口气,知道这已是傅宁砚最大的妥协,多说已无意义,站立片刻,便又转身回到厨房。
这四年,傅宁书将工作移交给傅宁墨,到了明陵市,重新拾起绘画;绘画之外,又出资设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用来推广昆曲文化。经过四年的运作,这个基金会已经初具雏形。
谁也没有想到四年前那场变故会彻底改变傅宁砚的人生轨迹,谢泽雅和苏嘉言的死,便如加在他身上的轭,不到他自己原谅自己的那一天,他必然不会停下来。
小家伙见取不下来,忍不住张口去咬,还没下口,便被傅宁砚拎起来,放在膝头。小家伙觉得没劲,扭了几下,又滑到地上,去跟玩具车玩了。
“你们或许有些误会,”傅宁砚也不看齐树,开口继续说道,“我不是为了什么刻意的目的才选择这样的生活。”
言下之意便是,这样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齐树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可是已经过去了四年,你总不能……”他往傅宁砚的手指上看了一眼,换了一个稍显委婉的说法,“你还有自己的生活。”
傅宁砚面容平静,“这就是我自己的生活。”
齐树无法再劝,几分气闷,抬头看着电视,不再开口。
傅宁书四人留了三天,临走时,段文音亲自劝说他回去。
段文音年前生了一场病,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和傅宁砚沿着小区的路走了片刻,就有些气喘,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歇息;傅宁砚顿了顿,微微蹙眉,在她身旁坐下。
“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固执,脑子不肯转弯。”段文音仍旧神情淡漠,“四年前那些事,虽说因你而起,但你如今这样,也有些矫枉过正了。人死不能复生,你总得往前看,这么陷在过去,终究不是个事。”
傅宁砚垂眼,声音平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此一句,却不再多做解释。
四年前,他参加完苏嘉言的葬礼以后,到了明陵市菩提寺,在大雄宝殿跪了整晚,凌晨时住持对他说,虽有佛缘,到底尘缘未了,若是有心向善,处处都是修行。
那时晨光微明,从窗内照进一线,就在那刻,他便觉一切执念贪念都只是大梦一场,梦醒之后,才是真实人生。
说赎罪也罢,惩罚也罢,但毋庸置疑,目前这样简单随性的生活,最能让他内心安宁。
他并不认为这是矫枉过正,只不过走了一圈弯路,蓦然回首才了悟自己真心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