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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桃之想通之后更是义正言辞地开口:“江公子适才说了个‘也’字。”她将手中的书册放回檀木书架,“此等惊世骇俗、不入世俗之目的靡词邪书,江公子还是少读些。须知孔孟儒家之道方为大家。”
他兀目不转睛看她,眼里擎着悲天悯人的神思。
“江公子何以这般看着本宫?”
“在下在想,殿下连男欢之爱之谊都说成是不入世俗,不懂琴瑟之好,岂非可怜?”
不懂?颜桃之心里冷笑,她怎么会不懂。忆起北冥璆,颜桃之暗自捏紧了帕巾。
她索性不接他话,江浮碧自顾自地低低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处兰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风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他斜了额头瞧她,一身白衣衬出的仙气夹杂丝丝慵懒,清娆在他通身流转,颜桃之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这人在她面前吟《凤求凰》是何意?这男子抒心中爱意之词为何他要在她面前吟唱?
半晌后颜桃之回过神,虽面不改色但心底却莫名烦躁,“公子以后还是莫要穿白了。”省得她看着心烦。
“好。”江浮碧善解人意笑罢,不问为何。
颜桃之皮上疙瘩阵阵。
“殿下最后还是选了司马相如传记么?”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连颜桃之飞快将那《凤求凰》揣在怀里的动作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
真是够了,快来人,把这个窥视狂给拖出去。
灼华宫内苑。
秦艽于炉添了新碳,银碳缕缕轻烟上扬。颜桃之靠在软椅上,暖炉腾腾的热气竟也熏的身子沁出丝丝汗意,驱逐了残留于身子的寒,一点一点为疲惫的身子重添生机。
她趴在案上,蒟蒻端上的点心还完好的摆着,拿了一块细细品,转眸瞧着蒟蒻微微莞尔。
“蒟蒻,听秦艽说,你早前在歌舞坊侍事?”
颜桃之语气并无不妥,面上也无鄙夷之色,饶是如此,蒟蒻也涨红了脸。
何止是歌舞坊,简直就是娈童堆。
“回殿下,是的。”他低头回了话。
颜桃之百了无赖地拨动着腕上帝君赐的玉镯,“这天气闷得慌,蒟蒻你且奏上一曲,本宫的秦艽筝艺极佳,不知小蒟蒻如何?”
他的脸依旧红红的,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是。”
命人上古筝,蒟蒻将了衣袖挽起,对着宫人道了谢,遂坐矮凳上。他的手指正欲拂上琴弦之际迟疑道:“殿下想听何曲子?”
“随意即可。”颜桃之兴致颇高,含笑望他。
这不望还好,一望,蒟蒻又是闹了个大红脸。
琴音缓缓流出,起调清脆若泉。蒟蒻脑里已无杂念,专心拨弦。他的手指灵巧得出奇,指间流泻而出的妙音似是春华耀眼。
渐渐的,调入佳境。他有些年没有碰古筝了,拨弦略显生熟,但弦中赋情,弥补缺憾。
颜桃之听着听着神情变得复杂起来,这曲子分明就是男子倾诉爱意的《凤求凰》。
秦艽也识得音律,自是知晓了蒟蒻的这点小心思,他摇头叹叹气。嫡长公主岂是他与蒟蒻这等身份的人能高攀的?
一曲毕了,蒟蒻含羞一拜。
“殿下,江浮碧江公子求见。”白故宇入殿,躬身禀报。
颜桃之示意蒟蒻再抚一曲。
“怎么又是他?”还真是阴魂不散,她摆手道:“不见。”
“可江公子带了陛下的圣旨。”白故宇抱拳。
江浮碧此行手里拿有颜暨的旨意,颜桃之是断然拦不住他了。
“罢,叫他进来。”不耐皱眉,颜桃之拂袖。
本偷得浮生半日闲,奈何越是不愿见到的人,偏偏就越是找上门来。
江浮碧接过秦艽的茶,虚虚给颜桃之见了平礼。
挑眉,她不悦泯了口茶。
还没成亲他便对着她行平辈之礼仪?成了亲还得了?
“江公子有何贵干呐?”
“来陪殿下。”灼华宫有几株从常青园移植的花卉。殿外绿荫花架上攀岩的黄蕊洁花随风悠悠,他自心底涌出的笑意,也如这满院花香,经久不散。
颜桃之却是视而不见,冷冷启唇:“不是说有陛下的旨意要传达么?”
“嗯,这便宣。”江浮碧风姿卓越,就连他起身宣读圣旨的姿势都让人赏心悦目。
打了个哈切,颜桃之姌姌持盏,掀盖抚面轻茗,泯毕停口搁旁。
“奉帝尊言,其旨:帝后宸氏、安良人辞氏孕嗣,为祈皇脉安康,设祭坛于坤凰宫,六宫诸妇不可缺席。钦此。”
江浮碧念完圣旨,春风一笑,“殿下,请罢。”
“不急。”颜桃之心里不爽。为何来传旨的人是江浮碧?宫里的公公都死绝了么?
江浮碧也不恼,落座下首,有一搭没一搭地托盏略品。待觉凉,唤秦艽再上一盏。
“江公子在本宫这灼华宫倒是自在。”冷嘲热讽抛出一句,颜桃之拨弄着手上的四寸鎏金珐琅护甲。
“宫宇伦寰,美侍仙音,自是自在。”江浮碧有意看向蒟蒻的方向。
颜桃之轻哼一声,她话语里的讥讽他竟全然装作没听见。
“江公子怎的还不动身出宫?莫非祭天大典陛下还留了江公子?”此次祭祀为求皇嗣福泽,斋宫祈福皆是命妇宫妃,她就不信这江浮碧脸皮能厚到能在一众妇女堆里夸夸其谈。
“殿下有所不知。祭祀老道流虚子前辈与在下乃故交,在下特意请了皇命滞行内宫,祭祀之后与故交一叙。”江浮碧平静说道。
故交么?颜桃之有些惊愕,流虚子道人乃先帝请进宫贡拜的高人,而今已是耄耋之年,江浮碧不过是个毛小子,何以与高年的老道士有交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晚冬近春,万物渐萌。四方宫墙后院的千万花草又展露了新叶,却是昨夜雨夹雪置院中银装小裹。空中飘着牛毛,更似吹落的梨花瓣,零零落落,倒是佳景,一院花草早已褪了那层败叶,换了新芽。颜桃之并非爱冬之人,却是喜得“疾风知劲草”之景。
仍有枯叶飘落,悠悠然然。她抬手接了一片,耳边又响起江浮碧的声音。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他苦叹道,作伤心状遥望。
“少卖弄。”颜桃之仍出一句,“本宫最烦无事悲秋的读书人了。”
她见他语塞,唇角不知不觉勾起弧度。
祭天大殿晌午才开始,入了斋宫后几个小道士领着颜桃之与江浮碧去了侧厢歇息。
不少嫔妃命妇都先一步到了,众人给颜桃之见礼,却是在看向颜桃之身后的男子犯了难。
“见过驸马爷。”懿郡王妃身旁的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机灵地开口。
江浮碧含笑应了一声,众妃一看情形,纷纷以参见驸马爷之礼对着江浮碧讨好行礼。
颜桃之冷笑几声,那些个愚钝的宫妃仍旧不明颜桃之的意思。
一身铮铠,二道凌厉。
走近来的男子鼻梁高挺出奇,双眸犹如烈火。自斋宫素白的玉石阶梯一路而上,恍若身后带着火光,直焚烧至颜桃之的心底。
北冥璆若鹰隼般的剑目没有迎上她,他提步间气息沉稳,松枝亦不如他英姿飒飒,微屈了膝盖,不卑不亢:“末将北冥璆,见过嫡长公主殿下。”
四周仿佛陷入黑暗中,她的眼里仿佛只余他一人。
北冥璆没有抬头,颜桃之闷闷地应了一声,他便三步并作两步退到一旁,接受其它妃嫔的参拜。
“殿下似乎有心事呐。”江浮碧忽凑到她耳畔呢语,“不妨同在下说说,憋着难受得打紧。”
江浮碧如此亲昵的举动,颜桃之却未作搭理。她痴痴瞅向北冥璆,期望能从北冥璆眼里看到一丝妒忌。
她的嘴角不经意的上扬,果然,他从不在乎她。
“北冥将军怎的也来了?陛下不是说此次祭祀大典乃祈皇子平安,故只命妇赴典的么?”秦艽疑惑道。
北冥璆的声线带着些氤哑,与天边笼罩明月的夜色有异曲同工之妙。
“流虚子道人言‘天罡正阳,可助婴长魂’,末将是奉陛下之令入宫为皇子添阳。”他此话一处,众妃齐刷刷看向江浮碧。
为皇子添阳气,乃大颜传统。即在婴儿还未出生之际,大摆祭坛,将男子纯阳之气度一部分到幼子之身,寓意岁岁长安,无病无灾。
众妃起初看江浮碧入了斋宫,还以为此次为皇嗣添阳之人乃未来驸马爷,可哪晓得陛下另有人选。
这也是,瞧瞧江公子那小身板,再看看北冥将军那伟岸高大的身影,陛下要是选了江公子那才真是瞎了眼。
与“阳刚之气”八竿子打不着的江浮碧不在意地呵笑,颜桃之忿忿浑他一眼,又在心里暗骂。
还是有些不甘心。凭什么她要嫁给这样一个无权无势无能之人?
斋宫的祭祀典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开始,秦艽找小道士要了些糕点,颜桃之素手执了块牡丹糕往嘴里送。
“殿下,好吃么?”江浮碧的脑袋幽幽靠近,颜桃之倏尔起身。
这番动作太大,惊动了旁边桌的沈长使。她瞪大了眼打量颜桃之,过才觉得失礼,连忙错开了视线。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但那目光太过不避。
颜桃之素来厌恶他人直讳探究的目光在身上游走,待压下不悦之感后理裙裾落座,将牡丹香糕轻置回盘里。
“你……”江浮碧竟然……竟然拿起那半块她没食完的牡丹糕一口吞了下去,颜桃之顿时觉得有一群乌鸦自头顶飞过。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站在她身后的蒟蒻与秦艽也看不下去了,嘴角抽搐,干笑几声后继续做人形背景。
“殿下无聊否?在下与殿下聊聊天可好?”江浮碧囔囔道。
她往外侧挪身,特意离得江浮碧远了些,才开口:“江公子是如何结识流虚子老道的?”
他既然都说要聊,那她便借机将他底细问个遍。
知己知彼,她就不信这江浮碧不服输。
“在下年少之时曾在大颜边境近西凉一带游历,同流虚道人有过几面之缘,因道法而结缘。”
“哦?年少之时?”江浮碧坦言之句颜桃之听得有些假,“江公子年岁几何?”
江浮碧笑意不变,“在下已是快近而立之年。”
若那半块牡丹糕还在颜桃之嘴里的话,只怕她会忍不住喷出去。而立之年即三十岁,可这白衣翩翩的儒弱书生左看右看不过刚及豆蔻之样。
“那晚诗会听公子说起家中父母双亡?”
江浮碧轻轻点头,“殿下如此上心在下之事,在下受宠若惊。”
颜桃之嘲然唇角上挑,“本宫本以为陛下是忌惮你家族隐藏势力,可既然公子父母双亡,也就不存在家族势力一说。那也就是说,陛下忌惮之人非公子身后之人,而是……”而是江浮碧。
颜暨不可能将她指给一个无用之人。
“在下不过一个读书人罢了,何以让大颜天子忌惮?”江浮碧笑得欠抽,颜桃之努力忍住上前将他打成筛子的冲动。
宸皇后驾到,众人又是起身好一阵参拜。颜桃之作为皇后腹中皇子的皇姑,理应慰问慰问皇后身体,她唤了蒟蒻上前,亲自将那绣工精致的百珠虎头帽递到皇后手里,游刃有余地说了些祝福之言。
秦艽见颜桃之走远,飞快压低身子,指着远处席位的北冥璆,对着江浮碧小声嘀咕:“江公子瞧,那边一身戎装的男子便是北冥将军。”
江浮碧含糊几声,目光又重新拉到颜桃之身上。
秦艽瘪瘪嘴,怎么这江公子对自己的情敌毫不在意?北冥将军可是江公子最大的劲敌啊!
“回来了。”江浮碧含笑望她,颜桃之忽地又恍惚了片刻。
他对她说“回来了”,就仿若是夫妻之间离别经年归来后温情的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