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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广为流行的说法是,官员一旦退居二线大多会有天大的失落感,从而衍生出种种问题,甚至有人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有人编了一个段子取笑那些身退心不退的官员。某个领导退下来以后,门可罗雀。寂寞难耐之余,他给自家几间房子分别命名贴牌:客厅为广播电视厅,主卧室为计生委,孙子的卧室为教育厅,母亲的卧室为社会保障厅,保姆的卧室为劳动厅,书房为文化厅,电脑房为信息产业厅,过道为交通厅,厕所为卫生厅,厨房叫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花草室为林业厅,阳台为环保厅。这虽然纯属笑话,却反映了一些以前日理万机的官员退下时的落寞心态。
陆行端是一个例外。从市委常委、秘书长岗位上转任市委巡视员以后,他丝毫不曾有过沮丧的感觉。相反,他收获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终于有时间玩自己心爱的摄影、书画、围棋了,终于可以游览那些梦寐以求的景点了,终于学会开车领到了驾驶证,终于可以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终于解脱了!没有人关注你,但你也不必看一把手的脸色唯唯诺诺。没有人记挂你,但也没有谁监督你上不上班。
一个梅雨霏霏的日子,陆行端开车出门了。大学同学来了,约在城郊的“黄金草原”农庄吃饭,因为路程实在有点远,而他好意思让办公室派车,便自己驾车出发了。公路两边绿树成荫,在细雨中愈发显得苍翠。他想起以前陪着喻四海、黄山雨在公路旁植树的情景,这一晃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黄金草原”农庄本是千叶区一个小农场,几年前,陆行端的大学校友何金辉把农场承包下来,搞立体种养,逐渐形成了有机蔬菜种植、生态猪场、生态渔场、花木水果、有机茶叶五大基地。此次,农大的梅教授领着他带的几个研究生前来考察调研。而梅思唐正是陆行端在大学时同班、同寝室的铁杆兄弟,陆行端自然要来见面作陪。
来到“黄金草原”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可食堂里没有看到何金辉和梅思唐,拨通何金辉的手机,说让他等一下,还在看苗木,马上过来。陆行端无事可做,到车上取了照相机,在农庄里转悠。
几年不见,农庄的变化很大。原来的稻田全部改成种植蔬菜或花果苗木,猪场面积减小了,但鱼塘增加到了八九口,农庄东南部的茶园依地势呈阶梯状,郁郁葱葱。看来,经过何金辉几年精心打理,农庄已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陆行端看了,心中竟有一丝嫉妒。何金辉也是农大毕业,比他晚两届。担任地区农科所所长时,挪用公款炒股,赔了个底朝天,东窗事发后被双开。最落魄的时候,他找到陆行端,说想承包一个农场混一碗饭吃。陆行端见他威风扫地,眉眼低垂,便动了恻隐之心,使出浑身解数,硬生生从当时的承包人手中拿下了这个农场。这些年,何金辉每年春节到他家拜年,两条软中华两瓶茅台酒。他本来觉得何金辉这人有情义,现在见农场如此红火,反倒觉得心里怪怪的,心想,倘若不是自己着力相帮,何金辉哪有今天这般天地,两条烟两瓶酒也太小气了,关键从来没听何金辉说过农庄已经做得这么大了。
时针指向一点,才见何金辉领着梅思唐几个人从苗木基地出来。陆行端本是惯看秋月春风的淡定人,此时心中却有了一点不平衡,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啊,如果我还是市委常委,恐怕你何金辉早就丢下梅思唐屁颠屁颠来大门口接我了吧。
梅思唐上前拥抱:“老陆,我们兄弟几年没见面了!”
陆行端笑道:“是啊,你做博导了,我下台了。”
梅思唐在陆行端肩头一拍:“博导、常委都是浮云,健健康康活着才是真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带的两个学生,美女小鹿,帅哥小余。”
陆行端点头微笑,以前人家一旦介绍陌生人,他便主动上前握手。有一次,一个朋友说他官味太浓,其中一个证据就是喜欢握手。现在下台了,他特别注意这一点。
食堂的包厢很是豪华,墙上一幅国画两幅书法条幅。国画是晴川本地画家作的“竹林七贤图”,书法一幅是何金辉自己写的,内容出自丰子恺,“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另一幅是书法名家吴铭水抄录苏曼殊的诗句“禅心一任娥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陆行端目不转睛地看着吴铭水的条幅,叹道:“真好,说他是黄山谷的传人当之无愧。何总什么时候弄到了他的墨宝?”
何金辉一惊,陆行端以前一直叫他小何,怎么突然客气了?便说:“秘书长吓到我了,叫我小何吧。我去年到北京,有朋友帮我引见吴铭水,好不容易要了一幅。秘书长喜欢,待会我取下来,你拿去就是。”
陆行端连连摆手:“我早下台了,别叫我秘书长,叫老陆。再说怎么好夺人所爱,只是觉得挂在包厢有点浪费。据说,吴铭水的润笔一直比较高,花了不少钱吧?”
何金辉当即踩到櫈子上将字画取下,说:“您是我何金辉命中的贵人、恩人,一幅字画算什么,吃完饭带回去。下次去北京,上门再去要一幅就是。我把它挂在包厢也就是附庸风雅充充门面。”
梅思唐岔开手理了理花白头发,说:“金辉谦虚了,自己本来就写得一手好字,怎么附庸风雅了。老陆也是行家,只有我一窍不通啊。”
菜很快上满了桌子。餐桌是电动餐桌,缓缓转动,配以微弱的灯光,很是高档。
何金辉亲自给陆行端、梅思唐、小余倒了一杯茅台,又替小鹿倒一杯果汁,解释说:“小鹿美女开车回隆兴,只能喝果汁。”
陆行端笑道:“我不要开车了?”
何金辉说:“老领导您的酒量我还不知道,喝一瓶也没半点事。真醉了,让我司机帮你开。”
陆行端知道今天躲不过去,端起酒杯说:“小何,第一杯我们一起敬老梅和小鹿、小余,欢迎他们远道而来,也祝贺老梅做了博导。”
一桌人便齐刷刷站起来,拿起大酒杯抿一口,陆行端说:“第一下,喝三分之一,等一下就不做要求了。”
大家便又喝一小口。
梅思唐说:“老陆,一晃我们都年近花甲了。日子过得太快了,想想大学时光真是美好。我们学的虽然是园林,课余却总在读诗——你还练毛笔书法,先是读北岛、舒婷、顾城,参加工作后我们又迷上了海子骆一禾……”
“我也读海子的,这个农场取名黄金草原,就是来自海子的诗。”何金辉插话说。
梅思唐点点头:“可惜他英年早逝。毕业时我们都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我留校,你回晴川,这一眨眼,三十多年了。你也不错,做到了正厅级,不容易啊。我们两兄弟喝一个。”
说罢,端起酒杯。
陆行端也端起酒杯,两只酒杯敲在一起,他发现梅思唐眼里竟然漾着泪花,顿时眼眶一热。
放下酒杯,陆行端叹道:“有时候我想,也许我更适合搞科研。一路走来到这一步真的不容易,太多的艰辛太多的诱惑太多的彷徨。如果不是黄山雨因为上访的事情没有处理好被调离,我至少能干一个人大主任吧——当然这也没什么意思。前两天看百家讲坛,听一个教授说,人生成功的几个条件。一是你本身要行,二是要有人说你行,三是说你行的人要行,四是你的身体要行。说得多么透彻啊!”
梅思唐笑了笑,望一眼何金辉:“还好,最后一条我们都达到了,身体还行!”
大家哈哈大笑。
何金辉端起酒杯:“我们几个身体还行的老人家喝一杯。”
三个人碰杯喝酒,梅思唐说:“我头发白了,老陆看上去不到五十岁,显年轻。”
陆行端笑道:“老梅取笑我。”
何金辉问:“我记得常大鹏是你们一届吧?”
陆行端有点诧异,何金辉是犯错误下台的人,而常大鹏和他一样,也是犯错误被革除公职。区别是,常大鹏以前是省农业厅的副厅长,因为受贿几百万,服刑坐牢,前几年才出来。
梅思唐说:“常大鹏出来后倒是混得还不错,做这么多年领导,毕竟有一些人脉。从牢房出来,他到了秋林科技公司,负责企划部,年薪三十多万元——当然这里有人家回报他当年关照的成分。可干了不到两年,他炒了秋林科技的鱿鱼,说董事长是暴发户没修养没品位不干了。直接到了广东一家农业上市公司做企业策划总监,年薪四十多万。你还真得佩服他,有点本事哦。”
陆行端点头认可:“大鹏能力、为人、沟通都很强,如果不是没有顶住财色诱惑,估计当上厅长没问题,可惜了。人在政界,心态最重要,否则容易出事,哪个位子上没有一点权力啊?一旦没有把握好,别说坐牢,杀头都有可能。”
拉拉扯扯聊了将近两个小时,何金辉才举杯做了总结,各自散去。
送走梅思唐,何金辉亲自把那幅字画放到陆行端车上,要陆行端休息一下再走,陆行端呵呵笑道,说没事,十几二十分钟就到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