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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皇后死得太过仓促,陵墓不过刚刚起了个地基。商议过后,柯皇后的棺椁暂定停在皇陵庙内,待陵墓修建完再送入陵寝。
出殡那一天,空中悬着一轮火日,艳阳高照,晒得众人心中叫苦不迭,最苦的还是离着棺椁的近的那一拨,盛夏时节,即使棺椁再严实无缝,不免也透出异味。
到了皇陵,一众皇子公主哭成泪人,魏歆瑶更是险些哭晕过去。
再往后的内外命妇、皇亲国戚也跟着垂泪不止。
宋嘉禾伸出一只手扶着宋老夫人,老人家身体到底比不得年轻人,顶着大太阳赶了一天的路,身子便有些吃不消。
宋老夫人偏头,望着孙女额上晶莹的汗珠,抬手用帕子擦了下。
宋嘉禾下意识想笑一下,嘴角刚升起马上压拉了下来,这场合若是露出笑影被人看了去,少不得引来一桩是非。
宋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继续望向前方,面容哀戚。心里怎么想的,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皇后薨,对他们宋家而言是桩好事儿。旁人不清楚,他们家还能不知道,柯皇后偏心魏闳,还不是一般的偏心,说是后娘也是差不离了。
林氏虽然也偏心,可只能说在几个孩子里,宋嘉禾分到的爱最少,大体而言,林氏还是希望暖暖好的。
然而柯皇后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她简直是把魏阙当了仇人,见不得魏阙好。
这样一个人走了,自然是好事。魏闳少一助力,魏阙少一阻力。最重要的暖暖以后不用因为婆媳问题吃苦头,她之所以不喜欢魏阙,最忌惮的便是柯皇后。身为婆婆想磋磨儿媳妇太容易了,装病就能把儿媳妇折磨掉一层皮,还能让人
说不出苦来。
这般她也就能放下一大半的心,剩下的妯娌,姑嫂都算不得大问题。
宋老夫人抿了抿嘴角,望向跪在前头的魏阙,似乎老天爷都在帮他,也许这小子真是天命所归。这般就好,宋家上了他这条船,总是希望他一帆风顺!
日头渐渐偏西,仪式终于结束,众人返程。
上了马车,青画就递过来一碗冰碗,红艳艳的西瓜,水灵灵的葡萄上还挂着冰凌:“居然还带了这东西出来,真聪明。”宋嘉禾心满意足的舀了一勺。
青书小声道:“是靖王身边的人送来的。”
宋嘉禾动作一顿,嘴角不由上翘。撞进两个丫鬟揶揄的目光里,她努力把嘴角往下压了压,可怎么也压不住,她索性也不管了,顺应心意,大大方方一笑。
心里一动,宋嘉禾按了按嘴角,掀开车帘往外看,就见一身白麻孝服魏阙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没来由的,宋嘉禾心头一涩,他模样有些憔悴。出殡前,柯皇后还在武英殿停棺十四日,她们这些外臣尚好,无须日日前去哭灵,皇子公主却不成,再是铁打的人也禁不
住,没见魏歆瑶都要晕了,一半是伤心,一半是体力不支。
碍着人前,宋嘉禾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对他点了点头。
魏阙颔首回应,眼里泛起一丝柔意。
另一边的魏闻正好将这一幕收在眼里,这是他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喜欢多年的姑娘已经是他兄长的未婚妻。自从赐婚,柯皇后就病入膏肓,他根本无暇思考这事。
车轮辚辚声中,人们各自回府。
宋嘉禾一回到院里,安娘便迎了上来,满脸心疼的望着焉哒哒的宋嘉禾:“温水已经准备好,姑娘先沐浴解解乏。”
“我就知道安娘最疼我。”宋嘉禾甜甜道,出了一身的汗难受死她了。
沐浴毕,头发都没干,宋嘉禾就去了书房,青画纳闷的看着提笔的宋嘉禾:“姑娘要干嘛?”
待宋嘉禾写下开头,青画就懂了,顿时朝着青书挤眉弄眼。
青书忍笑。写完‘三表哥’三字,宋嘉禾笔尖停顿,她不知道接着要写什么了。宋嘉禾咬了咬唇,写信是一时心血来潮。虽然知道柯皇后跟魏阙关系非寻常母子,不过那到底是生母,她
去了,魏阙心里总是有些不好受的。
推己及人,她纵然对林氏失望透顶,甚至有些怨恨,可要是林氏走了,宋嘉禾觉得自己还是会难过下,就是多与少的区别了。
琢磨半响,宋嘉禾写下八个大字,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凝视片刻,宋嘉禾觉得好像也想不出其他要说的话了,遂放下笔,余光瞄到书桌上放着一碟莲花形凉糕,笑逐颜开:“把这碟凉糕和这封信送去靖王府!”礼轻情意重嘛!
青画乐呵呵道:“姑娘可真细心!能娶到咱们姑娘做媳妇,王爷太有福了。”
宋嘉禾嗔她一眼:“再笑话我扣你月银!”
青画连忙做出夸张讨饶的动作来。
逗的宋嘉禾忍俊不禁,没好气道:“别在这贫嘴,赶紧把东西送去,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
“哎!”青画脆脆应了一声,拿起东西往外走。
接到食盒的王府管家喜得眉开眼笑,觉得未来王妃可真是贴心人。
关峒见状纳闷:“什么事儿,把你高兴成这样!”
管家整了整脸:“宋姑娘差人送了点心过来,还传了话,让王爷好好保重身体。”
这是投桃报李来了,之前的冰碗就是关峒去办的。
关峒伸手接过,也笑:“王爷见了必然高兴。”
“可不是!”管教溜一眼关峒,开始碎碎念:“关校尉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人成家立业,以后也有人知冷知热的惦记你。”
关峒顿时头大,脚底抹油,赶紧溜了:“我给王爷送去!”
留在原地的管家笑骂一声。魏阙刚洗过冷水澡,一身疲惫一洗而空,再次精神抖擞。半个月的守灵对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当年突袭东突厥时一个月的急行军都能熬下来。之前的憔悴不过是不想
落人口舌。
“王爷!”关峒行礼。
魏阙淡淡的嗯了一声。
关峒双手捧起食盒:“这是宋姑娘刚刚遣人送来的。”话音未落,手里一松。
魏阙拎过食盒置于桌上,一打开便发现压在碗碟下的信封,微微一挑剑眉,展开一看,不觉笑又不满的挑了挑眉头。第一次给他写信,都不知道多写两个字。再细看上面文字,魏阙笑了笑,节哀顺变,其实他并不哀,在柯皇后拿着玉簪妄图杀他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母子情就彻底断绝了。不过这点当然没必要告诉她,他不想
让她觉得自己冷心冷肺之人。
拿起一块凉糕,魏阙咬了一口,淡淡的甜味与荷花香在口腔里弥散,不知不觉温柔了眉眼。
看的一旁的关峒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看主子这模样,总感觉这凉糕特别特别好吃。
魏阙淡淡的扫一眼关峒。
关峒眼观鼻鼻观口。
“我记得之前上过一道玫瑰冰露,让人做了,送去承恩公府。”
关峒忍不住撮了撮牙花,觉得牙齿有点酸。主子不是好口腹之欲之人,却在开府时搜罗了好几个各有所长的名厨。
几位大厨进了府磨刀霍霍打算大显身手,却发现除非宴饮,平时压根没有表现的机会。关峒实在不忍告诉他们,他们是王爷替未来王妃准备的。
晚间,宋嘉禾就收到来自靖王府的玫瑰冰露、一封信并一套文房四宝。宋嘉禾盯着那套文房四宝有点懵,打开信一看,先是被他的字吸引了,字如其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再看内容,想来他情绪尚可,都有心思婉转抱怨她惜字如金。惜
字如金!
再看那套文房四宝,宋嘉禾瞬间明悟,这什么人啊!真讨厌!
宋嘉禾托腮沉思,要怎么漂亮的反击。
小两口鸿雁传书,互赠美食不亦乐乎。
宋老夫人哪能一无所知,真没见过天天送吃的,还送的乐此不彼,不禁啼笑皆非,他们高兴就好。
“老夫人,齐国公来了。”
宋老夫人纳闷,昨儿他刚来请过安,因分了家,请安便是五日一回。
行过礼,宋铭神色微微凝重:“母亲,府医说,嘉卉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宋老夫人脸上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手心微微一颤,抓起一旁的佛珠在手里转了两圈。对这一天她早有准备,可真来了,还是有些受不住。
宋老夫人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会儿心经,徐徐睁开眼看着宋铭,他过来总不是专门通知她这个噩耗。
“嘉卉想见一见暖暖,说是要向她道歉。”宋铭沉声道。
宋老夫人垂下眼,语气不明:“她这是幡然醒悟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宋铭知道宋老夫人怕什么,她怕宋嘉卉执迷不悟,临死再出幺蛾子,只他觉得长女的确是想明白了。
“我问问暖暖再说吧。”宋老夫人淡淡道。
宋嘉禾随着珍珠到了正房,一入内就察觉到屋内凝重的气氛,再看宋铭模样,隐隐有了猜测。听罢,果然不出所料,宋嘉卉时间到了,算一算也近一个月了。
“现在就过去吗?”宋嘉禾轻声问道。她倒是想知道宋嘉卉想跟她说什么,道歉?委实有些难以想象宋嘉卉会向她道歉,她甚至更愿意相信,宋嘉卉又藏了什么坏水。
宋铭点头:“现在就去吧!”宋嘉卉的时间少一刻是一刻。宋老夫人道:“我也过去看看吧!”自她中毒后,宋老夫人还是头一次过去,祖孙一场,去看最后一眼吧,也是不放心宋嘉禾一个人。宋嘉卉和林氏所作所为令她毛骨悚然
。
如此祖孙三人便出发前往齐国公府,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方走到门口便听见从里头飘出来的哀哭之声,声声带血,是林氏的声音。
听得动静,扑在床头哭泣的林氏抬起头来,见到宋老夫人和宋嘉禾,肩膀微微一抖,复又急声道:“卉儿,你妹妹来了,你妹妹她来了。”
望着脸色蜡黄,骨瘦形销的林氏,宋老夫人暗暗一惊,一月不见,她竟然憔悴至此,乍看过去就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哪有当初柔美。
躺在床上的宋嘉卉比林氏更显枯槁,骨瘦如柴,整个人都病的面目全非。颧骨突出,脸颊凹陷。奄奄一息的宋嘉卉闻声吃力的睁开眼,一点一点的转过头。
林氏捧着她的脑袋,让她侧过脸面向床外。
宋嘉卉的视线在高烧之下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眨了眨眼,再用力的眨了眨,还是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白蒙蒙的身影。
“宋嘉禾!”嘶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来,像是那指甲划过瓷器。
望着盯着宋子谏说话的宋嘉卉,百般滋味在宋嘉禾心头翻涌,她竟然已经看不见了。
林氏捂着嘴悲哭,破碎的哭声从指缝中钻出来。“我要死了,”宋嘉卉扯了扯嘴角:“你高兴吗?”躺在床上这二十多天,回忆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掠过。宋嘉卉发现,她还真的挺讨人厌的。讨人厌到,她亲爹都容不下她
了。
她已经知道这毒不是从自己那根针上来的,而是璎珞给她下的。不过就算璎珞不给她下毒,父亲也容不下她了。
躺着的这二十天,她都想明白了,想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骗她那根针上有毒,因为父亲动了杀心,璎珞倒是免了他亲自下手,这样挺好的。
高兴谈不上,难过也没有。
宋嘉禾沉默不语,这话有些凉薄,但她也不想违心说不高兴。
宋嘉卉哼笑一声:“如果我向你说对不起,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宋嘉禾淡淡道,一句对不起就想抹去给她带来的童年阴影,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她永远都忘不了小时候的那种无助和难过。
“还真是狠心,”宋嘉卉喃喃:“我都要死了,都不愿意让我走的安心些!”
“卉儿!”林氏恸哭不已,泪流满面看向宋嘉禾:“暖暖,你就原……”
宋子谏抢步过去,重重拉了一把林氏。
林氏望着眼神严厉的宋子谏,后面的话就像是秤砣砸了回去。宋子谏脸色阴沉,他不明白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母亲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大妹对小妹做的那些事,搁在他身上,他
都不敢说自己能既往不咎,小妹愿意原谅那是她大度,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怎么有脸要求小妹原谅大妹。
“娘!”听到宋嘉卉唤她,林氏连忙扑到床边。
宋嘉卉目光定在林氏脸上,注视她片刻:“娘,我知道,你最疼我,你最爱我,你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见不得我受一点苦。”
林氏泪如雨下。
宋嘉卉眼里绽放出奇异的光彩,抬手拢住林氏的头,毫无预兆地张嘴一口咬住林氏的鼻子。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最近的宋子谏连忙冲上来救林氏。
林氏发出尖利的惊叫,下意识挥舞着双手推宋嘉卉。
宋嘉卉委实太过虚弱了,三两下就被推开,摔回床上。
林氏跌倒在地,疼得双眼发黑,伸手一摸,满手黏腻,望着双手鲜血,失声尖叫。满嘴鲜血的宋嘉卉躺在床上,突然笑了起来,喃喃:“我犯了错,你怕爹骂我,你就帮我隐瞒。瞒不住了,你一定会护着我。只要我一哭一闹你什么都顺着我,哪怕我的要
求再不合理。我一直都觉得能做你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可是这几天我都在想,娘,你要是不那么疼我,不那么爱我,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死了!”痛声尖叫的林氏呆住了,大张着嘴,直愣愣的看着满脸怨恨的宋嘉卉,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