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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灵蹙起眉头看看拂耽延,又看看他手中的粔籹,甚是莫名。“都尉这一席的菜肴糕点,皆是我一人所制。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江南之地制粔籹时,皆以蒸代炸?”
“并非,连栖月坊都不曾这样做,只我家才将粔籹制成这般模样。”风灵心头疑云更郁,又觉他一本正经地问起这类琐碎来,甚是好笑,便忍笑道:“今日都尉怎对这小吃食起了兴致?”
说罢她转身进了厨间,一眨眼功夫,又捧了两枚粔籹出来,拿了大片竹叶仔细地托着。“都尉若是喜欢,便多拿些去,这都是我亲手制的,比那些厨人做的更好。”
新蒸出的粔籹宣宣地冒着热气,将淡淡的蜜香随烘托得越发的甜。拂耽延怔怔地接过,面上神情复杂难言。
风灵就势在石阶上坐下,托腮仰头端视他的古怪神色。
拂耽延捧着热腾腾的粔籹也不好一走了之,便也一同坐下。“先母,郡望亦在江南道,曾在蔡国公杜公府上侍奉夫人,因夫人不喜油腻,故先母别出心裁地以蒸代煎,也制这样的粔籹。一时睹物思人,失态了。”
风灵抿唇笑了笑,伸出一截葱白似的手指头一指:“都尉不妨尝尝,味道上可有两样。”
拂耽延依言低头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却是失了神。
“如何?”风灵笑眯眯地催问道。
拂耽延勉强扯动了下唇角算是笑过:“与先母所制一般无二。不知顾娘子从何处学得?”
“往日在家,阿母所授。”提到阿母,风灵的心肠不免也牵挂起来,“我阿母同那国公府中的夫人一样,不爱油腻,只她不似国夫人那般尊贵显荣,倒也不刻意讲究。我若得了空,便做了予她尝。”
两人一齐默了片时,风灵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内“剥剥”跳动,又似乎能感受到身边拂耽延强有力的脉动,无端地想起米氏与她说的那番事关婚配的话,思绪飘忽,暗自觉着不自在,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还是拂耽延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在下唐突,敢问……令堂名讳。”
这话问得果然唐突,风灵微微有些吃惊,摇头道:“都尉见谅,阿母从不向人提起她名讳,风灵也不便告知。因她振兴维持着全族,族内人皆尊她一声‘七夫人’。”
拂耽延道了声“抱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延都尉……”风灵四下张望一圈,仆婢们见方才的风波已过,又都回到院子,按部就班地接着手中的活。她支起胳膊肘,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轻声道:“咱们归来已将满一月,不知都尉可查清了……究竟是谁人向贺鲁通风报信,在‘鬼打墙’设伏拦袭?”
提及这事,拂耽延目中精光闪过,向她直视了过去。“你过问太多,这原不该你知悉。”
风灵一堆的话噎塞在了喉头,用力往下咽了口唾沫,霍地将残留着伤痕的手腕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你瞧这儿,瞧瞧,怎就与我无关了?”
不待拂耽延应答,她又一把撩开垂挂在肩颈一侧的发辫,横着脖子凑到他近前。“还有这儿,若无都尉相救......”她将颈子一歪,做了个夸张的断脖的动作,“风灵的脖颈早被拧断了。”
拂耽延垂下眼,目光正落在她脖间未褪尽的淤青上,仿佛一段上好的光滑洁白的丝缎上落下的一大块污迹,触目惊心。他拧起眉头,移开视线,望向旁处。
“都尉且细想,护送平壤县伯一事,沙州上下得知的不在少数,通递消息者无疑亦在其中,人人皆有可能。可平壤县伯大致何时动身,并非人人皆知,除开我与都尉,所知者无非张县令、欲献侍妾的索家父子、府兵营中的韩校尉、我身边的佛奴这五人而已,嫌疑便在他五人中。再看那贺鲁,随得了消息,却掐错了日子,也不甚清楚行进路线,撞了巧在‘鬼打墙’遭逢,可见他所得的消息有误。五人中,韩校尉与佛奴是知道确切日子的,他俩若有心通传,只怕去时便躲不开贺鲁。余下的,便是拿不准消息的张县令与索氏父子,其中必有通敌的!”
风灵滔滔地讲来,这些早在她回至敦煌城的头几日里便细细地捋过几遍,心里惦记着要同拂耽延讲上一讲,却一直不得空,况且他是折冲府的都尉,也不是她这样的平头百姓说见便能见着的。
拂耽延的眉头越聚越紧,半晌不语。风灵也不催他,杏目紧盯着他,期许着他豁然明了的一个点头。
片刻之后,拂耽延脸上的凝重渐渐隐去,挑了挑眉毛,转头向风灵脖颈间的淤青瞥了一眼,便自石阶上站起了身,掸着皱起的袍裾道:“你虽习练过,身手却着实粗浅,又爱一味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少不得吃亏。明日我命人送你个可助力的。”
说罢几步走下石阶,跨着大步走出院子。风灵气馁地坐着,同自己道:方才说的,他究竟有无明白?不说正经的,却没头没脑地说了那些个,什么可助力的,难不成要送府兵来么?这……可否这般假公济私?
身后竹帘子一挑,重新洗妆整衣后的索良音从里头出来,怯声问:“延都尉已走了么?我,我……尚未好好道谢。”
风灵站起身,茫然地点点头,“走了。”全然未见索良音眼中沁出的遗憾失落。
康家的筵席终是在一片祥和中落了席,总还算是完满。索良音辞了风灵与米氏,随柳夫人等人归家,一应琐事且不提。
风灵操持了大半日,身上乏累,坐在米氏房中吃茶歇息。不知怎的总想起拂耽延在偏院说的那些话,虽仍是生硬,竟带着少有的柔和平顺,尤其是临走说她身手粗浅,要送个可助力的来,风灵禁不住要自问,这可算得是关切之语?想着脸上便隐隐泛起了浅笑。
米氏在一旁不住拿眼瞅她,见她兀自笑着,也跟着翘起了唇角。
“阿嫂笑些什么?”风灵警觉,斜着眼瞥她。
米氏捂着嘴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挪到风灵身边,“你又在笑些什么?”
风灵转了转眼,笑而不答。
米氏揶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说我也晓得。可是延都尉赞你厨艺精湛?”
“他那般倨傲,怎会随意夸赞于我?不过是拿着一枚粔籹跑来偏院,古里古怪地问了几句话。向来如此,从不肯将话说透底,非半吊着惹人惦记,也不似张县令他们那些官家人好相与……”
米氏笑眯眯地听着她满口的怨话,却不见她有一分一毫的怨气,眼眸如星芒闪烁,光彩四溢。她忽然倾身握住风灵的手,望着她的眸子问:“咱们且不提门第身份那些俗事,你便同阿嫂交个底,你可倾心于他?”
风灵蓦地住了口,脑中犹如被铙钹猛击了一下,击得这些日子的混沌疑惑飞速地散开去,如同拨云见日,霎时清明了起来。她不是那等矫情羞怯的,只略一沉吟,便点了两下头。
米氏却是又惊又喜,急忙追问:“何时的事?”
风灵垂眸细声应道:“何时……许是这趟西行的时候,许是他将我赠的越锦充作军资时……瓜州荒原中救我于贺鲁刀下时也未可说。只是……”她抬起眼,向米氏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这番心意,也是将才阿嫂问时,方才明白过来的。”
米氏舒开笑意:“阿嫂既知晓了,必该助你一助才是。”
“不,不。”风灵慌忙摇头:“阿嫂知悉便知悉了,只求阿嫂莫再提及,风灵自行打算。”
“可你一个女儿家,要如何打算婚嫁聘娶之事?总该有人替你……”米氏犹放心不下。
“阿嫂一向知晓风灵并不扭捏小意,或有想要的,必当奋力一争,男郎行得的,哪一桩行不得?阿嫂不必替风灵劳心劳神。”她往床榻边摇车内的襁褓乳儿一指,“阿团才是阿嫂最该费心的呢。”
米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暗暗点头:也是,她这性子,向来要自拿主意才称心,又聪敏机伶得紧,比自己强过不知多少去,确也不必多操心。
不多时,佛奴驾了车来接人,风灵辞别康氏夫妇,登车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