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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浮沉了多久,我找不到霜若,一种窒息感压着胸口,我听见一阵水声扑腾,我焦急地大喊,“子璎,子璎!”
彻骨的寒冷传遍全身,我觉得手脚发软,一忽儿又觉得热,迷糊中过了良久,耳边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喊,“道臻……”
我终于睁开了眼。
一道光亮中,子璎纤细的身影守在床前,清俊的面容黯然有失,“你救了我。”
我没说话,泪水缓缓满溢,霜若不在了。
那时候,我突然有了些奇异的实感,我不是林烁烁,再也不是了,我是九岁的郗道臻,生在东晋建康,我有一个十分疼爱我的娘,她死前嘱咐我,既往莫再挂怀,未来且多保重。
我娘死后很长时间,我爹都没有出现。我房中突然来了不少人,趁我病歪着,搜走了霜若许多物件。我上前阻拦,她们说,霜若生前喝酒吃药、笔墨纸砚、粟黍吃食欠了不少银钱,那些物件还抵不过,原本连我都要卖了抵债的。
那些时日,全靠子璎给我捎些吃食,可他不过跟着家中兄弟前来冶游,不能常在,只好付些碎银子给妙音女道,托她照看一二。
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想着,我一个21世纪的穿越人竟如此废柴,要靠个初中生投喂,真是穿越界的耻辱。
王子璎出身东晋顶级豪门琅琊王氏,因是偏房庶子,又是幺子,平日并不很受重视,两个纨绔兄长带着他出门后一般不怎么管他,甚而醉得稀里糊涂将他忘了,自顾自回家去也是有的。
可他毕竟是小辈子侄,行动不自由,十天半月不见人也是常事,有时我饿着肚子想,也许这回终于走到末路,离死期不远了。
人真有趣,以前天天找死的时候总也死不了,现在终于想活了,似乎又活不成了。
一天德文找到丹霄观来,看了我这穷酸相,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明来意:桓氏家学把我开除了。顾教谕为我说了两句好话,不顶用,毕竟他也靠着桓家养活。
德文耷拉着脑袋,一脸歉疚,因为我是为他出气才得罪桓玄的。
那天我用生石灰拌上糯米糊,偷偷涂在桓玄的远游冠中,桓玄戴上宝冠出门游街炫耀了半日,回来之后发现摘不下来,折腾得人仰马翻,最后只好剪下他光华若灿的长发,为此,美男子好多天出不了门,建康城黯然失色。
德文笑出了泪花,见我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垂首低道,“都是我害了你,眼下这般,可如何是好?”
我看他着急的模样,不知哪里钻出些幽默感,调戏他道,“不如你娶我当王妃,那我便衣食无忧了。”
德文的小脸霎时涨红了,满眼震惊地看着我,欲言又止,表情比方才更为难了。
我觉得好笑,刚想开解他,子璎不知何时来了,正拎着食盒站在门口。
他们贵胄家的小孩,大都七弯八拐连着亲,德文与子璎早先便识得,只是不大熟罢了。
我招呼子璎坐下,又拿出德文捎来的蒸乳糕予他吃,可他不知怎的,一直黑着脸,问他话也闷声不吭。
德文小口啃着糕,警惕地拿眼瞧子璎,子璎正襟危坐,不时斜眼睨他,我坐在两人中间,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终于被一道天雷砸的悟了。
这两个小屁孩,莫不是为我争风吃醋?
我乍然失笑,这真的是老阿姨做梦都想不到的情节。再一转念,如今的道臻九岁,如花似玉的小萝莉,活泼中带点深沉,天真中带点睿智,眼下又落了难,正好满足这个年纪小男孩的英雄主义梦想……
两人同时瞪着我,面色都不大好。我敛笑咳了两声,埋头吃糕。
临走的时候,子璎一脸坚毅,口气沉稳道,“你自保重,我定想法子接你回去。”
我很想说小哥哥你别费劲了,若我是寻常孤女,我还能去贵家当个下人奴婢童养妾,可我是名门的外室私生女,身份可在千金和奴婢之间自由转换,好赖全看际遇。这烫手山芋,谁家接了都不合适,只能看郗家如何处置,郗家晾着我一日,我就自生自灭一日。
但我没泼他冷水,这个年纪小男孩的自尊心需要呵护。
德文扭捏半天,瑟缩着道,“我也先回去了,教谕嘱托你每日勤勉,别断了画,他自为你筹措。”
我点点头,按耐住摸摸他俩脑袋的冲动,目送二人的马车离去。
我们三个的总角之情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德文和子璎自小没怎么感受过家庭温情,后来德文得知子璎的阿娘在他幼时离家跑了,颇有同病相怜之感,一时又亲厚许多。
我孤零零站在屋子里,霜若的画案香炉,我爹的古琴棋盘,那些风流高雅的日子如南柯一梦,如今梦醒了,我需得自己关切一衣一食,努力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妙音女道对我多有关照,她委婉提过那个最质朴的赚钱法子,丹霄观这个地方,原本就是由豪门贵家豢养的方外之地,诗词唱和,琴棋书画,打猎冶游,乃至暖床,服务项目品类齐全,质量上乘。
我自然是婉拒了。她没想到我十来岁年纪竟是个有主见的,又顾忌我的出身,并不威逼,由着我在观中为女道们浣洗衣裳、写写书信来挣些营生,暗中多有关照。
如今回想那些年,虽然日子过得孤独清苦,内心却是难得的平静,不仅自食其力,还有好友一二,觉得如此终老,好像也很不错。
我娘死后大约两年,一个有风的阴天,我爹突然出现了。
随身仆从领我至山门外一辆宽敞的马车上,我登了车,见到我爹时微微一惊。眼前这大夏日窝在毛氅里的枯槁老人,与从前的风流名士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他嘴唇干裂起皮,双眼深凹,望着我静静地笑。我一下就明白了,眼前人时日无多,当初我外婆临终之前,也是这副模样。
他抚了抚我的脑袋,笑着说,“长高了。”
他与我说了好些话,他说我娘死后,他大病了一场,一直没好起来,缠绵病榻。又说郗家人很顽固,不大好相处云云。
我知道他在隐晦地表达歉意,他是个没用的爹,他对不起我们母女俩。
我装傻充愣,快快活活地跟他说了子璎与德文,跟他说了丹霄观的女道很照顾我,还说了我画画很有长进,有些已经可以换银子了,顾教谕接引的书画牙子。
我让他不要担心,自己保重身体。我还说我娘留的最后一句话,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我们都应当如此。
我爹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一面抹泪,一面说着“好”。
我曾经恨我爹的不争气,恨他负我娘,恨他弃我于不顾,但眼下,我不想为难一个将死之人了。
生而为人,本已不易,更何况为人父母。他大概是挣扎着来见我最后一面的,父女一场,我想与他好好道个别。
暮色将近,归鸟轻啼,天边云霞飞渡,山风轻柔地拂过面颊。
我目送我爹的马车缓缓隐入晦暗,回身走进了丹霄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