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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看,丌官素菁真的死了,这是她的坟,她的坟!”徐宇青指着墓碑,兴奋得跟看见死人从坟里爬起来似的。
我瞪他一眼,恼火且鄙夷。
有文化的记者先生总算智商上线,他怔在那里,半晌后喃喃低问:
“小姑娘,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密集的坟包头,那股腥腐的香气似乎愈发的浓烈,它们绵软地缠进毛孔里,合着当头的烈日阳光,让人像浸在一桶温热的血液之中。
“走吧,记者大哥,我们一起参观这个封门村。”
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徐宇青并不如看上去的内敛和儒雅,他似乎很爱说话,跟我快步跑动,鼻腔里喷着沉重的气息,而嘴巴却能保持喋喋不休。
他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各地另类民俗起源的书,现在是收集原始资料的阶段,出版了这本书他就有望爬上主编的位置。不是胡说八道的小说,是正经的学术研究,会让正规的出版社发行,评职称就能用得上。
他反复强调:你这种小姑娘还不懂,将来读书就知道了。混社会一定要有所贡献,特别是有文化的人,这样才能有希望出头。
耳里陆续灌进徐宇青记者对他所在时代的激昂评判,但我不感兴趣,这些话像清晨在窗外吵闹的鸟啼,对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女草根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自己必须破了这个鬼障回去到那方诡地去,否则活在这个完全不了解的乱世当中,一个都算是“死亡人口”的小姑娘能怎么活?
说到鸟啼,我昂首看向村道两旁高耸的树冠,那里有着不合常理的寂静。封门村环山多树,树间来往应该有多种鸟类。
繁茂枝叶间笼罩着一层浓密的黑雾,沉重地压低了不少指向天际的枝桠,一双双青瞳在郁郁苍苍之间熠熠生辉,却透着森冷和狠戾。
果然是乌鸦。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停驻于树冠上,俯视村庄觊觎掠食的机会。
我一直不太喜欢乌鸦,因为家乡也有很多,它们是山村最惬意自在的观光客,也是最不讨喜的偷粮无赖,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结队,使村子显露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郁。
但和发小天青的记忆里,最多的是不好吃的恶劣印象。
我倒不是害怕这些狡猾而讨厌的鸟,就是沿袭家乡的古老传统,有点忌讳它们的数量,尤其能将树梢笼成团团黑雾的鸦群,它们隐在雷色羽毛间的豆绿色的圆瞳,会闪烁出凛冽的冷漠和噬食的焦躁。
关于乌鸦,在家乡还有各种荒谬不经的传说,成为一代又一代的睡前故事和孩子的童谣。
我记得有一则是这样说的,当村里的乌鸦到达一定的数量就会来带来瘟灾,生灵涂炭后,它们会附上一具具丢了生魂的尸体,化身为鸦邪隐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捕捉活物至半空中,然后扔在树桠间等着撕噬腐臭的血肉。所以没有一个村里人喜欢跟乌鸦打交道,但他们不会阻止孩子将乌鸦串在枝条上烤着吃。
但这些覆满槐树枝条的黑羽精灵,让我似乎能闻到喙爪之间的森冷腥臭。
陈爷和南城九倾曾说过一句:“霁月时,鸦留五坪,山青不殆。”
可现在,头顶上不是霁月,而是一顶大太阳。
我想不通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身边的张记者显然没有和我感同身受到树冠间骚动着的阴霾。
他艰难地仰起肥厚的下巴,嘴里轻快地“咦”了几声。
“唉呀,那些是乌鸦吧,这么多能吃些什么?虫还是粮食?听说它们还吃腐烂的尸体呢,最近这村里就烂肉多,呵呵。”
这家伙意寓不明地干笑几声。
我知道乌鸦吃什么,但不知道它们现在想吃什么,所以对他的提问保持无视。
大片黑沉沉的残垣断壁越来越近,焦朽的苦味蹂躏着呼吸器官,恍若将我们拉回到那电闪雷鸣火光涛天的屠戮之夜,耳边荡彻痛苦尖锐的嘶吼和梁木烧塌的轰然巨响。
这些感觉亦真亦幻,以至于听不清徐宇青的各种絮叨,他好像还在说乌鸦的习性或食腐动物的目属,诸如此类。
见我一直不吱声,他好像终于查觉到什么,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肩头。
“小姑娘你是中暑了吗?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走?”
“面色很难看啊……怎么办?”他在口袋里摸来摸去,然后掏出一小红盒递过来,“只有美国制的清凉油,要不要涂一下?”
我接过那盒油,从他混沌的双眼里勉强看到自己的样子。
脸色苍灰就像快被阳光焚化的生魂,我低头看,拿着红盒的手泛有瓷样僵冷的苍白色,遍布血管和经络的青痕。
“徐大哥,你看到那些乌鸦了吗?”我挖了一大块油膏涂满整个汗湿的额头,愣愣地问。
清凉的刺激倒是真的化解掉了一些忍无可忍的难受。
徐宇青摇头,抬手指向前方:“小姑娘,我还是找个警察送你出去,你一个人来这里真不应该。”
他啰哩八嗦,好像把我先前讲的身份完全忘记了。
这人也真是奇怪……
我难受地皱紧了眉头,额汗顺颊而下,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纠缠在鼻间的气味,混合上了浓郁的香樟味,这味道恶劣得肆无忌惮。
再走几步,被雷火摧毁殆尽的封门村逐渐呈现在眼前。
像一幅主题阴暗扭曲的抽象画,大笔大笔的黑和灰纠缠在一团,阴沉沉地压进视线。
和上次缚灵兽魂带我所看到几乎一模一样,只区别于当时在黑夜,而现在却是艳阳当空的大白天。
警察在每栋烧毁的建筑物前拉了一圈绳子,不是现代警方爱用的塑料带而是结实的麻绳,远远看去像圈出了好几十座造型独特的坟。
地上散落一些肮脏的棉线手套,燃烧过的烟头,还有一些印有美女头像的食品纸袋。
它们应该都不会是封门村的东西,只是这个封闭如蛋的山村被敲破了壳的痕迹。
努力回想上次缚灵兽魂带我去过的废弃楼院在位置,这会儿很难找,到处都是焦黑的残骸,和百年后的封门村没有太多相像的地方。
徐宇青突然得意起来,粗短的食指伸向前去:“那里那里,你看那里!我进去过,是警察请我去帮他们辨认一些值钱的东西。”
“有些方面我徐宇青出称得上是专家,他们都知道。”
看来这位其貌不扬的徐先生真的是文化人,还是某方面的专家,是受到当局邀请的专业人士。
但我想不出他慢条斯理地跟着一个不明来历的女娃,在还没有结案的命案现场四处晃悠的理由。
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那似乎正是……南城家的雕花小木楼?按上次的印象,我好像记起来楼的墙头很高,墙内墙外好像有三四棵繁盛的花槐。
而院正中曾代表威严的两层雕花楼房已被烧塌整面的墙,一根房梁倒插在楼层正中,另一头砸破了楼下的窗棂。
我怔怔地盯着那扇残破的窗棂看了许久,一些隐约的影像片断就像被风吹起来的灰尘,在脑海里摇摇晃晃地飞。
那是、是南城九倾的房间?
一个熟悉的影像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小小的男孩半夜溜出门时不敢熄灯,让灯光从窗棂缝里钻出来,在院子里撒下形状繁杂的一道道光痕,他就顺着光爬墙头攀槐树翻出墙头,要避开保卫在院内院外的巡视,实在要花费好一番的功夫。
他翻出墙好像是要来见我……呃不,应该是、是她,丌官素菁。
心脏猛烈地抽搐,脑袋也没有预兆的疼痛起来,差点让我晕倒在地上。
南城九倾那个扯牛皮不眨眼的王八鬼蛋,丌官素菁果然是他打小就玩儿一起的小情人!
“他们的尸体呢?”我连忙憋住满腔的酸唧唧,转头请教身边的徐专家。
“大多数称不上是尸体,”徐宇青吞了口唾沫,继续缺乏重点的絮叨,“就算没烧成灰,但皮肉黏在地上捡都捡起来,完全没样子了,听说警察们实在没办法,就让收尸的铲在一起包了好几袋,垃圾一样倒在牛车拖走了,作孽啊!听说大多数连人样都认不出来了……”
“被送到了哪里?”我不得不打断他的啰嗦。
“有人样的不满十个,现在应该还在警队里吧,都拿冰块藏了好几天了,听说没有谁去认领过。”
“其他人的呢?”我继续问。
“不知道,具体情况要问警察。”他看了看我,“小姑娘,你这是要找人吗?”
我摇头,不管找到谁的尸体对我来说都没意义。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任性地跑回来,到底要找到些什么,或者怎么破深陷在这里的鬼障。
“找人也可以啊,不过你得要证明身份。”徐宇青指着自己胸前的牌子,“有户口契纸吗,有就好办。”
“如果没有也可以让亲眷开个证明,你有亲眷在外村吗?”他契而不休地提出解决方法。
我只能不断地摇头。死在封门村被世人标记过的“丌官素菁”,与我这个披着她皮相的“柳妙”,其实谁是谁都已不重要。
塑骨重生,前尘化灰。
“驶过阴阳途,人或人鬼或鬼,浴血塑魂一世两殊途,可要选好了。”
恍然的,我好像终于有些明白青衫男给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