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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几乎是逃离一般的心情离开皇宫,回到府中,清颜自内室更衣出來,看着站在窗前默然不语的长恭,心下就涌起无比的歉疚。这次的事,怎么说呢?虽然其实也不是谁的错,不过作为丈夫,看见自己的妻子如斯情景,心里不舒服也是在所难免的吧。打从宫里出來,他沉着一张脸再沒吭声,她就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理亏又心虚,无论面临什么场景都能从容应对的清颜在这一刻竟然是有些手足无措起來。
犹豫了半晌,她终于是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近他,试探性地出声喊了句:“长恭?”好吧,她承认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沒出息,不过,婚姻本來就是两个人的事情,想要维系一段感情,总得有一方先做出退让,否则即便一时无恙,可难保不会就此生了隔阂。她可不想因为两人彼此的顽固和倔强,最后导致劳燕分飞的结局。
听得她这一声,那原本静静矗立如雕塑的身影终于是有了一点松动的迹象。慢慢地转过身來,长恭的眸子深深地望住她,不知为何,清颜竟从里面读出了一点心痛的味道。
心下一紧,她下意识地又走近几分,再顾不得面子的问題,急急地就欲开口澄清:“长恭,我……”
然而话才出口,便被突如其來的拥抱给打断了去。紧紧地揽住她的腰身,长恭手上的力度之大,像是要将她整个儿揉进自己身体里去:“颜儿,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这一句问话,带着沉痛与无奈,藏着酸涩与宠溺,在顷刻之间就让清颜愣了神去,竟是半晌都沒有缓过來。
这是怎么了,他不是,应该还在生自己的气么?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來?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这样的你究竟是好是坏。”把脸埋在她的发丝之间,长恭的声音听起來有些模糊不清,却还是极为深刻地印进了清颜的脑海里:“舍不得你跟着我受苦受累,上阵杀敌,舍不得你为了我和我的家人四处奔波,受尽委屈。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够和那些普通的女子一样,只需相夫教子,倚靠着男人的肩膀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可是我也清楚,我们所生活的环境根本就容不得这样的软弱存在,而你,若是真的变成那个样子,那你也就不是你了。”
虽然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只是,面对这样全心全意只为了他的女子,叫他如何不心怀愧疚,又叫他如何心安理得?今日在栖月宫偏殿中的那一幕,尽管他初见之时出离愤怒,但平静下來之后却是有了一种铺天盖地袭來的无力和伤感。他在战场上无人可挡、所向披靡又怎样?成为齐国的战神和顶梁柱又怎样?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尊敬的大哥被人谋害、自己心爱的妻子被人算计么?如此这般,那他苦苦守护着的国家和疆土又算什么?难道他用鲜血和汗水所换來的安宁,竟被那起小人当做了肆意胡闹的保障?!
“长恭……”将下颚搁在他并不算宽厚却让人莫名踏实的肩头上,清颜只觉得无比心安:“诚如你所说,如果我变得和普通女子一样,那我也就不是我了,最起码,再不是你眼中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苏清颜。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想仅仅做一只被你呵护在羽翼之下的白鸽,能和心爱的人并肩奋斗,翱翔九天,这才是我想要的幸福。”
她从來不是自不量力之人,也从來不会做螳臂当车之事。她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她想和他一起,做搏击长空的雄鹰,哪怕伤痕累累,风刀霜剑。这是她选择的道路,是她不懈追求的目标,所以,无论多苦多难,她都会咬牙承受,绝不会怨天尤人。她明白今日的事恐怕是让长恭自责心疼了,而她所说的那番话,想必他也应该懂得。
“颜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远,长恭抬手轻抚着她细腻光滑的脸颊,眸中的感慨之色也是如潮水一般接连不断地漫涌而來:“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记挂忧心?”
从小,他就不是被人看在眼中的那个。父亲野心勃勃,母亲身份尴尬,而他夹在中间,几乎是成为了每一个人唾弃的目标。之后,母亲和父亲接连逝去,高夫人念在他是高氏血脉,接他入府,虽然照料有加,但府中众人鄙夷的眼光依旧如影随形,沒有片刻稍离。大哥孝瑜身为长子,自幼和九叔感情甚笃,加之为人做派磊落,在外声名不小。二哥孝珩身份一般,但胜在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向來被世人所追崇。三哥孝琬,虽然看起來万般平平,可作为高府唯一的嫡子,他的位望尊贵无须置疑。有着这么出色的三个哥哥压在头上,他的前途在任何人看來都是一片黑暗的。
就在他在命运的夹缝中苦苦求生之时,和父亲多年知交好友的斛律叔叔找到了他,带他进入军营,教他武功,让他逐渐地在高府有了立足之地。北齐人人尚武,他太过柔美的面容惹來了太多的麻烦,后來,他便索性铸了一张狰狞的玄铁面具,在遮挡住所有來自外界的流言蜚语之时,也遮挡住了最最真实的自己。可以说,从他成长至今,即便斛律光段韶或是高湛孝瑜等人对他真心关切,也从沒來沒有一个人会对他在意如斯。
只有她,只有眼前的这个女子,从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第一天起,就对他展现出了发自内心的在意。为他万里跋涉,为他战场厮杀,为他不惜自身,为他倾尽全力。从來未曾感受过的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都在她身上尽数补偿回來。有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暗自庆幸,若不是上天怜悯他幼时孤苦,又怎会放清颜來到他身边?只要有她在,他就会觉得,所有的磨难都是值得的。
倾尽天下为一人,清颜,便是他心中那至死不渝的一人所在。
微微一笑,清颜紧握住他的手,眼神清透而决然:“因为你是长恭,所以什么都值得。”
因为你是我心中所爱之人,你的存在就是我生命的意义和追求。因为有你,所以一切付出便都再不需要理由。
相对无言,心意既通便是默契无限。携手立于窗前,两人的模样,俨然是一对绝世的璧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棂,温柔而细致地洒在那两人身上,只这一刻,便能永世不忘,渐染入心。
同样的落日,自然也照耀着周国长安。从书案上抬起头來,一身黑色龙袍的宇文邕揉了揉眉心,看起來颇有些疲惫的模样。
“皇上,皇后娘娘亲自送了燕窝粥过來,现在已经在门外候着了。”阿常适时地开口,提醒着宇文邕现在已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
“皇后來了?”按在眉角的手指顿了顿,宇文邕随口应道:“让她进來吧。”
“是。”恭敬地福了福身,阿常转身自去传话。
而这厢的宇文邕却是侧头望向了窗外的夕阳,眼神沉黯。不知为何,邙山一役过后,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日洛阳城下的一幕,残阳如血,那抹挥剑刺來的身影,如此决绝。
一袭明黄色凤尾裙,头发也被高高地挽起,满身雍容华贵的阿史那灵踏进御书房,入眼所见的,便是自己的夫君手抚胸口、面带痛楚凝视着窗外的场景。在他身边那么久,她多少也算了解他的心思,邙山一战败于齐国之手,怕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吧?更何况,那个伤口……
她凝神望向他胸口接近心脏的位置,那里据说是被兰陵王高长恭所伤,这样势均力敌的两个出色男子,比试之下纵然只输毫厘多半也是会耿耿于怀的。她唯一弄不明白的,只是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是发生了何等样的状况,才能让素來清冷的周国帝王抛弃伪装、露出最真实的自己?而高长恭,那个在草原上只一眼就让自己沦陷的男子,如今又过的怎么样呢?
“皇后今日怎么会亲自跑來的?”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那皓美如月的清冷男子已然回过了神,转头浅笑着望向自己。
阿史那灵不急不缓地上前,温柔一笑,便是吩咐身后随行的侍女将手里提着的食盒给摆上了桌:“臣妾不过是看皇上这两日政务繁忙,必然是劳心劳力,所以想着做点滋补的食物送过來,也算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说着,她亲手将食盒中的一个精致小碗端出,又将勺子递于宇文邕,这才继续道:“这是臣妾特意为皇上准备的燕窝粥,虽说可能味道不如御膳房大厨,但好歹是臣妾亲自动手做的,皇上您就将就着喝一点吧。”
“哦?”宇文邕意外地挑了挑眉:“居然是皇后你做的?”一边这么说着,他也就顺手接了勺子,很给面子地喝了大大一口,然后毫不吝啬地赞出了声:“嗯,味道不错,依朕看,一点都不比御御膳房的手艺差。”阿史那灵贵为突厥公主,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上战马可以,下厨房肯定是为难了她的。不管怎样,这份心意他领。
“皇上喜欢就好,那臣妾就不打扰了。”盈盈一礼,待宇文邕微微颔首之后,阿史那灵才步伐轻快地离开,似是浑然不觉两人之间的客套与疏离。飞扬的裙裾飘舞出流畅的弧度,这才让这个进退有礼的端庄皇后有了一点当年在草原上的娇俏模样。时间总是于无形中伤人至深的利器,让人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改变很多,非关年龄,却是身心的沧桑。
宇文邕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半晌之后才无声地暗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