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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坐着三个人。
助理把骆飞带到屋子中间,朝那三个人介绍:“这是骆飞,艺歌公司的。”
骆飞鞠了一躬,接着,助理将这三个人一一介绍给他。
最右边的是副导演,负责演员事宜,骆飞曾经见过。最左边的男人一身休闲装,手里拿着个不比板砖小多少的手机晃荡,听见助理介绍才抬起头看他一眼,接着低头玩手机。这是制片人。最中间那个十分清癯,真人比电视上要老些,骆飞十几岁就看他的电影,从没想到还有亲眼见到本人那天。
正是任季麟。
任季麟不像副导演,看人总是和风细雨,也不像制片人,压根不正眼看人。他看人的目光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淡,端端正正投过来的目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骆飞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给角色试镜,而是犯了错,正接受审判。
骆飞在这样的目光里不自在起来,黎锦嘱咐的那些话果然都忘了个干净,只顾着拿眼睛回瞪任大导演。
“骆飞?”制片人一边在手机上点着什么,一边道,“听人提起过,星声代的亚军啊。”
副导演笑着接话:“舒慕很看好他。”
“是吗?”制片人斜了副导演一眼,阴阳怪气,“不过我听说,星声代冠军也才演了个男四号,亚军来试男二……不太合适吧。”
副导演被梗了一下,刚要反驳,任季麟忽然说话了。
“第七场,宁辉假装发病,希望留住父亲那场戏,你演给我看看。”
骆飞愣了一下。
任季麟说的是今天试镜剧本中的第七场戏,父亲宁骁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一个男三号的角色,却要离家三个月赶赴外地拍摄。他不得不万般不舍,将儿子宁辉托付给邻居照顾。本想半夜离去,聪明的儿子却敏锐地察觉到,于是不惜装病,也要留下父亲。
躁狂症患者发病时是什么样?
之前做功课时,骆飞曾看过相关录像。他想了想,忽然,四肢以一种非常诡异的角度抽搐起来。
不光四肢抖动,他的头也配合着歪来歪去,知道的说他是躁狂症患者犯毛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虱子上身抓不到。平心而论,骆飞的模仿能力很强,加上长得好看,再怎么扮丑也不难看。他闭着眼睛,努力回想自己看到的患者,胳膊也果真学着他们的样子摆动起来,一边挥舞着,一边朝一个方向靠近,仿佛那里正站着什么人,正束手无策又满心无奈地心疼着他一样。
他无端就想到了黎锦。
想到他拿着自己的手机,是否已经翻看了那条彩信。想着他看到自己又骗了他,是否也像剧本中的父亲一样,明明无奈,却舍不得不管。想到他刚刚促狭的笑容和玩闹的表情,想到他这样信任自己,想到自己一次次辜负他的信任……
忽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钻进耳中。
骆飞猛地睁开眼睛。
他看着任季麟叹息过后,转过身,朝副导演摇了摇头。
副导演招手叫助理过来,低声在助理耳边说了些什么,助理一边听,一边看着骆飞,目光遗憾。
心头的藩篱忽然被什么呼啸着冲开,骆飞突然停下所有动作,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对,爸爸,我都是装的。”他看着虚空中的一点,仿佛正在与谁对视,“我没有发病,我都是骗你的。”
不再像个病人一样发狂,冷静下来的他背着光,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我只是,不想让你走而已。”他看着那里,就像那里站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即将悄然离去,这是他们十数年的相依为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分离,“爸爸,除了这个办法,我想不到别的方式可以留住你。爸爸,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求你,原谅我……”
他的表情痛苦极了,仿佛心中十分抗拒欺骗自己最亲近的人,可现实逼迫着他不得不这样。他用如此卑微的目光哀求着自己唯一的亲人,那可怜的语气,令整片空气都悲伤起来。
忽然,他挺直了脊背,那长长的睫毛蓦地一抖,竟没来由叫人不寒而栗。
“可是爸爸,可以重新拍戏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偷偷一个人走?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用偏执的声音冷笑,“你说,是因为怕我身体承受不住,怕我发病——真的吗?你真的认为,别人会像你一样照顾我吗?你真的认为,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不发病吗?”
他无比讽刺地笑了几声,忽然拔高了声调,用一种要刺进人心口的声音问道:“你是怕我发病,还是怕我……会成为你重新走红道路上的绊脚石?”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恨我?”他微微扬着头,那目光却是无比轻蔑的。他身量高,一般人在他面前也只有仰头的份,此时此刻,这样居高临下的眼神笼罩下来,仿佛那个被岁月压弯了身躯的男人在他眼里更加渺小不堪,“你恨我的降生,让你被迫中断了如日中天的偶像事业,甚至跌进泥土里来;你恨我与你血脉相连,让你无法甩掉我,不得不承担养育我的责任,以致无法翻身;你甚至恨我的病,你恨我病发时的精神失常,让你面子里子一损再损,成为最大的笑柄。所以你不敢带我一起去,你不愿意让媒体看到我,你也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你甚至——一开始就没抱着回来的念头,对不对!”
“可是我只有你啊!”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那叫声如此凄厉,仿佛那一刻,他的精神已经被拉扯成一条极细极细的丝线,濒临绷断,“我只有你啊,爸爸!不管你恨我也好,爱我也好,我只有你,只有你!爸爸,带我一起去,别扔下我,我保证,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可是别扔下我,求求你,爸爸,别再一个人走,别再因为任何理由把我丢给别人……爸爸,我不能离开你,我是绝不能离开你的……”
他像个孩子一样蹲下身子,把脸深深埋在手掌中,不管不顾地大声哭泣。他是个经年的精神疾病患者,他的病态来得如此反复无常,他像是已经发病了,又好像在漫长的错乱中,只得到这片刻清醒。
可谁那又怎么样呢?
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个以为自己即将被亲人抛弃的、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而已。
“好吧。”面前,忽然出现一双脚,骆飞身子一震,顺着那皮鞋的尖端,一点点向上望去。
任季麟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骆飞。
“好吧,”他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骆飞身子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英,刚刚他即兴加的这些台词你记下来没有?”任季麟再也不看他,转身对助理道,“联系编剧,把……”他还有点记不住骆飞的名字,于是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把这段词给她,看她的意见。”
“是要……改剧本吗?”助理有些吃惊,原剧本里,宁骁去拍戏,是没有带宁辉的。
任季麟没有接话,只是越过她,往门边走。副导演直觉不对劲,忙起身追上去,低声问:“任导,您这是……”
“宁辉的人选——就定他吧。”任季麟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