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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河畔垂柳,草长莺飞。
通往定鼎门的大街上嘎吱嘎吱晃过来一辆囚车。车内一个女子不过二十左右,身形削瘦,面容憔悴。凌乱的长发披散额前,遮住了两只深深凹陷没有神采的大眼睛。女子喜怒不形于色,只在轻微的咳嗽下从唇角滴落一滴滴鲜血,在灰白的囚衣上留下一些斑驳的痕迹。
看着这样的女子,人们心下有些不能适应。哪个将要砍头的犯人不是哭得撕心裂肺,痛得悔不当初?像这样不喜、不怒、不嗔、不怨的人少之又少,倒像是被冤屈了一样。还有那挺直的颇具风骨的脊梁也弄得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少了许多乐趣。
终于人群中有不满者大喊出声,“你这个毒死婆母,杀害亲姐的贱妇,做出如此灭绝人伦之事还不知悔改,果真狠毒凶残至极!”
只这一句,如清水入油,瞬间激起民愤。周围顷刻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咒骂之声,间或有群情激奋的妇人、小孩儿把发臭的鸡蛋、隔夜的菜蔬朝着女子兜头扔去。
更有甚者竟投了一块石子,“啪”地打到女子头上,血水顺着额头滴滴答答流下来。
温岚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心道:那人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落井下石这种事一项是她的拿手好戏,又怎会弃之不用?可惜我偏偏不能让她事事如意!
抬起纤细苍白的手抹了一下眼睛,让被鲜血迷蒙的眼睛能够看得清楚些。随后温岚更加笔直地挺起了脊梁。
很快,囚车行到了十字大街,如今的街口已经被兵甲层层围住。刚刚搭建的高台上坐着一个穿藏蓝色官服的官员,鼻直口阔,一脸正气,正是今日的监斩官,洛州刺史刘廷。台下黄沙铺地,地上一个粗大的石墩。石墩内有道道凹槽,残存一些黑紫色的污垢。一个满脸横肉的刀斧手执刀立于一侧,明晃晃的大刀煞气冲天,也不知道砍过了多少人的头。
温岚瞟一眼把她从囚车上解下的衙役,低声说:“我自己走!”
那刺骨的寒意让衙役一震,却也没再捆绑她,而是让温岚自己漫步到高台下跪好。
刘廷心中不禁为这女子的风骨叫好!都说温远道家的女公子行事嚣张跋扈,如今看来也不尽属实。至少这面对死亡而不惧的气概就不是一般女子可以比拟的。只是这样一个风骨奇佳的女子又怎会做出杀婆灭姊的恶行来,实在让他深感困惑。
刘廷翻翻手中的案宗,又仔细回想了判案的细枝末节,确信没有冤枉了好人。才张口道:“温氏阿岚,你对自己所作恶行是否认罪?”
温岚虽是跪着,但脊背挺直不弯,直视刘廷的眼睛,“认罪如何?不认罪又如何?如今所有人证物证皆指向小女,小女莫不敢不认!”
刘廷闻言,心中不悦,面色也是一沉,“温氏阿岚,你可是不服?”
“温岚不敢!大人断案循规蹈矩,举皆靠证,如今既费尽心思找到证据,又哪有什么不让人信服之处?”
刘廷一听,更加不喜,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欣赏也被温岚的话语消弭殆尽。想他刘廷,谁人不知哪人不晓,最是公正不阿。为官二十年,判案无数,没有枉纵过一个恶人,也没有冤死过一个好人。如今却被温岚暗指墨守陈规,缺乏判案之术,岂不让人恼怒。
刘廷拍案而起,怒喝道:“好个刁妇,你的案子,有沈家婢子喜儿和回春堂春六为人证,又有衙役从你屋内妆盒里找到未用尽之砒霜。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尔竟还口舌如簧,诋毁上官,果真可恨。刀斧手准备,把温氏阿岚拖下去,午时三刻一到,明正典刑。”
早就听闻刺史刘廷虽是正直却刚愎自用,如今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连他自己也万万想不到的吧。
两个衙役站至温岚旁边,伸手去拖。温岚左右各瞪了一眼,沉声说:“我自己会走!”随即拍拍膝上的土站起身来,踱步向行刑人走去。
曼妙身姿,傲然风骨,惊诧了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
行了几步,温岚忽而扭头,慢慢说出一句话来,“苍天若是有灵,温氏阿岚死后定然三月雪飘,还我清明。”
众人闻言无不惊愣,片刻无有人语。
忽而,一个女子柔媚的声音唤醒了发怔的人们。“刘大人,温氏阿芷恳求上官法外开恩,让民妇送小妹一程!”
说话者温芷,温岚同父异母姐姐。袅袅婷婷一个美人,如今歪靠在一个伟岸的男子身上,颊不染脂,若西子病容。
“温氏阿芷,不念旧恨,蕙心纨质,真为当今妇人之表率!准!”刘廷大手一挥,拦着的兵甲让开一道,那个男子扶着温芷走了进来。
温岚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容在听到温芷的声音后有了一丝瓦解。而她的目光从看见那个男子起更是移动不了分毫,心中的恨意一浪高过一浪似要将她席卷。握紧的双手,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她腹中的痛,胸中的恨。
不长的距离,硬是被温芷走出一辈子的感觉。
“阿岚,你为什么这么做?”温芷走近温岚的第一句话,便饱含痛苦、伤心、质疑,还有深深的自责。听者无不为温芷的温良贤淑所折服。
“如果你心中有恨的话,冲我一人来好了,为什么还要毒害家婆?婆母虽不喜你,妹妹也不至于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温芷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都怪少时姐姐没有好好教导于你,至你德行有亏,这都是姐姐的错,是姐姐的错。”说完,一阵啼哭,成串的眼泪如水晶珠子般滴落。
温岚看着眼前哭得伤心的异母姐姐温芷,心中一阵恶寒,果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如此一个颠倒黑白的事情让温芷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不得不让人佩服她的演技之高。想当初怎么没发觉她还有这样一个天赋,不去当戏子真是可惜了。
温岚只瞥了温芷一眼,便不想看她继续做作下去。眼睛仍旧一瞬不瞬盯着温芷身旁的男子,她曾经的丈夫,沈慕寒。不,确切地说,现在她应该称之为姐夫了。入狱当天,沈慕寒就着人送给她一纸休书,将她休弃出沈家了。
羁押两月,如今还是第一次见面。沈慕寒虽一夜之间鬓角染霜,却风神依旧,俊朗不减当年,一如五年前那惊鸿一瞥。温岚望向沈慕寒的眼睛里忽而流出一串泪花,噼啪砸落在黄沙中,隐没不见。
相反,沈慕寒则满脸无法遮掩的厌恶。对于一个毒杀了自己母亲,又险些戕害了自己妻儿的女人来说,他实在无法不憎恨。虽然这个女人曾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这五年时间留给他的永远都只有无休止的吵闹与被拖累的嫌恶。温岚于他,是一个永远无法提及的噩梦。
看到沈慕寒脸上的痛恨与厌恶,温岚带有最后一丝不甘对沈慕寒说:“我有喜了,你要当爹了!”
“温岚你到底想如何?有喜?可笑!我已经半年没有碰过你了又哪里来的孩子?你不要以为想出这个办法就能逃过行刑!”沈慕寒只当是温岚在狱中委身于人,不由更加讨厌鄙夷。“你真是自甘下贱,为了活命竟然想出这么一个有孕的招数。只是你这话应该说给你的姘头听,平白污了我的耳朵!”
温岚闻言,羞愤之余身子微微颤抖。沈慕寒刚刚说的那些侮辱之语,不仅是欺侮了她,更是欺辱了她那可怜未出世的孩子!温岚心中刚刚压下去的恨意又升腾起来,同时还有彻骨的心伤与寒冷。
温芷看着温岚惨白的面庞,眸中闪过一丝得意,不过转瞬即逝。她拉拉沈慕寒的袖子,说:“相公,没准妹妹有孕是真的,还是找大夫给妹妹号个脉吧?不管他爹是谁孩子总是无辜的。”
顿了一下,温芷又以仅能三人听到的声音,低声祈求,“芷儿求相公救妹妹一命。虽然她做了很多对不起我,对不起沈家的事,可无论怎样她都是我温家的女儿,我怎么能看她这样死去?我想婆母在天有灵……婆婆……”说着说着,温芷泣不能语了。
“芷儿别说了,温岚罪大恶极,理应杀人偿命。别说我娘不能原谅她,全洛阳的老百姓也不能原谅这样的恶妇!”沈慕寒转头面向刘廷,“刘大人,沈某的话说完了,望大人即刻行刑,为沈某母亲报仇!”
“妹妹!”温芷哀哭一声,跑过来抱着温岚的肩,低声说:“温岚,你这辈子事事压我一头,今日终让我扳回一城!好妹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你那温柔娘是怎么死的么?她是吃了我娘做的加料绿豆糕死的。可惜你还一直被瞒在鼓里,奉我娘为亲。其实我们早恨不得你们母女死了!好妹妹,你就痛快上路吧!哦,对了,实初弟弟知道你入狱的消息后伤心不已,最近竟还咳了血。小小年纪就要英年早逝果真让人扼腕。不过这样也好,黄泉路上你们姐弟作伴,也省得你一个人太寂寞!”
温岚稍一动心就知道小弟温实初的病也和温芷有关,胸中积压许久的怒气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来。“温芷,我杀了你!”温岚一把掐住温芷的脖子,双手用力按压。
眼看温芷面色发青,双眼上翻。沈慕寒夺过衙役的佩刀向着温岚用力一刺,锋利的佩刀扎透了身体,从前胸处露出尖来。温岚低头,红的鲜血,白的刀锋,刺痛了双眼。
好孩儿,娘亲无能,无法让你顺利降世、开心长大。你就找个好人家重新托生吧。
柔弱的身子颓然倒地,抽去的除了周身温度,还有这一缕芳魂。
前刻还阳光普照的天空,扬扬洒洒飘落下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