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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场婚礼。
红艳如血的锦堂之上,盈盈站着一位凤冠霞帔的盛装少女,她手执绸缎,在喜娘的指引下正静待我去牵那另外一头。
纤细的身姿,莹白的手腕,乌黑的发梢。
她今天一定会非常好看,毕竟她是我见过最合适穿红色的姑娘,甚至超过她的母亲。
她母亲是前代拜月圣姑,至今教中大堂上仍有她身着火凤袍英姿飒爽的画像,然而,她也同时是我父亲的情人。
——是的,新娘不仅是我的师妹,同时更是我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这是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十二岁那年,阿爹从山外归来,提回来一个奄奄一息又干又瘦的小丫头,他对我说她是前任圣姑之女,会继任圣姑的教职,同时也会成为我的师妹。
那时候我非常讨厌她。
打从出生伊始,我便是拜月教独一无二的培养对象,无论武功秘籍或是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我第一个挑选,剩下我不稀罕的残羹冷饭才会被赐给其他同龄人。偏偏这个小姑娘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她所受的待遇与我不相伯仲,受宠的地位也与我平分秋色,最后甚至还有了超越我的势头——阿爹竟将拜月绝不外传的《洗髓经》交给了她!
我勃然大怒,决意亲手杀了她。
拜月教义有言,凡是对自己不利的东西都早斩草除根,面得日后夜长梦多,春风吹又生。
然而紧要关头我的剑被人拦下,阿爹和右使大人命令我放过她。我丢了剑,瘪着一口浊气回到房间,却见阿爹静静坐在房间里等我。
“南夷。”阿爹眯起细长的眼睛,唤我的名字,“你是不是恨庞弯?”
庞弯便是那只会傻笑流口水的小丫头。
“我恨不得杀了她!”我咬牙切齿道,男子汉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我就要实话实说。
“好!”阿爹听完抚掌大笑,“从今天开始,只要在教中,你便可以使出所有功夫去追杀她,倘若真的杀死她,便算你本事!”
我略略一惊,然而心头的疑惑很快被就狂喜冲散——阿爹的命令是尚方宝剑,我终于可以有恃无恐的宣泄怒气。
对追杀目标生出了感情,这种事情是断然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直到有次我暗中部署月余,差点就要将庞弯弄得魂归西天之际,右使大人忽然出手阻止了我。
“少主,您最好稍微留一手。”他意味深长看着我,“即使你真的杀了圣姑,教主大人恐怕只会难过,不会开心。”
刚开始我不懂他的话,直到我后来看见阿爹守在昏睡的师妹旁边,边抚摸她的头发边默默说了句:“我的女儿,受苦了。”
一瞬间里,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傻乎乎的花痴小丫头,原来是阿爹的亲生女儿,我的小阿妹。
现在想起来,也许阿爹早就计划好了,他看出阿妹空有一身绝佳的筋骨和悟性,却偏偏无心习武,唯有在性命攸关的事前才会全力以赴,而我的追杀刚好可以成为刺激她练武的催化剂。
知道这样的内情,对于阿爹的偏心我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老实说,我不怪阿爹,我甚至有些高兴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妹妹,毕竟出生没多久我娘就病死了,出云山上我只有一个亲人,如今总算多了一个,我决定好好待她。
至于如何个“好”法?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不要真的杀死她,那样就已足够。
斗转星移,一晃数年过去,我与阿妹都渐渐长大。
阿妹变成了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荷苞,只是脑子还是那样一团浆糊傻乎乎的,她疯狂的迷恋照镜子,并且每每见我眼睛里都闪着诡异的光。
这时我满了十六岁,依照教令要下山历练。
此事正合我意,在出云山闭关习武这么久,是时候见见世面了。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杀了两个门派的掌门,在江湖上有了“小魔头”的威名,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所向披靡了。直到我自不量力剑挑昆仑时,才知道原来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被昆仑教众一路追杀,中了埋伏摔下了山崖。
眉妩就是在我身受重伤时出现的,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仿佛一朵出尘的白莲花。在我落魄无能的时候,她不计回报的照顾我服侍我,不问我的来历,也不问我的背景,她表现得那么温柔善良,即使最坚硬的铁石心肠也会被她融化。
我顺理成章喜欢上了她,拜月教中大多都是作风毒辣爽直的女子,眉妩这般的姑娘我向来只听说,还从未真正遇见过,她太美太好,就像从梦中走出来的仙女。
伤好那天,眉妩流着泪说她舍不得我离开。我告诉她,我要带她走,我会娶她,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带眉妩回山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了全教,有很多教众都大感意外,甚至连自小一起长大的护卫路威忍不住也问我:“难道少主不要圣姑了吗?”
我对他们的臆测感到好笑——圣姑是我的亲生妹妹。我怎么可能娶她?就算我俩真的两厢情悦,阿爹也不会答应的。
不过呢,倒是可以用这桩事情气气她,谁让她以前分走不少阿爹的疼爱?
我知道阿妹心里多少是依恋我的,不然小时候也不会那样含羞带怯的望着我了。然而我们,终归只能是亲人。
如我所料,阿爹答应了我们的婚事,阿妹虽有些受打击,但还是大方祝福了我们。
然后很快的,她就被阿爹派下山历练去了。
临走那天,我策马送她到门口,她含泪问我为什么喜欢眉妩,我告诉了她答案。
她恼羞成怒抽了我一鞭,满脸骄纵与跋扈,我破天荒忍住,第一次没有回手。
望着那倔强远去的红色身影,我心里想,也许下次回来,阿妹身边就会多出一个翩翩少年郎,她会向我和阿爹介绍,这是她的心上人,她要嫁给他,与他共度余生。
那时候,我会狠狠揍那少年郎一顿,然后再告诉他,一定要好好对她,不然我会毒瞎他的眼,斩断他的手,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没想到的是,厄运伴随着阿妹的离去同时降临。新婚当天眉妩惨死身亡,凶手武功高超全身而退,从此不知所踪。
我的人生从未遇过如此大的变故,一夕之间仿佛所有的天地万物都染上了腥红,我恨身边的一切,我要为眉妩报仇,我要将凶手彻底毁灭,叫他魂飞魄散永世无法超生。
即将崩溃的前一瞬间,有个熟悉的声音飘入我脑海:“孩子,你想报仇吗?”
“想!想!”我简直恨不得撕开胸膛给那人看我渴盼的心。
“即使可能变成怪物,你也在所不惜吗?”那声音又问我。
“死都不怕,还怕其他什么?!”我对他的顾虑嗤之以鼻。
等我清醒过来,手里放着的是拜月教的宝典《洗髓经》。
阿爹曾告诉我,不让我练洗髓经是因为里面的武功太过阴邪,只适合女子,要是成年男子练习,很容易走火入魔。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走火入魔又怎么样呢?只要能为妻子报仇,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再重要了。
等我再次出关,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我成功练到了洗髓经的第九重,却也因为求胜心切走火入魔,变成了每到月圆极阴之夜便会吸食人功力血肉的怪物。江湖上的人叫我血霸,我认了,虽然我厌恶这样的变化,然而我更厌恶以前无法找到凶手的自己。
如今我强大了,我一定要为眉妩报仇。
随后的一次追杀中,我误伤了拜月的派进烟波庄的探子百晓生,阿爹下令,我不得不乔装打扮以神医的身份潜入烟波庄为他治伤。虽说这些年来百晓生似乎有了叛变的苗头,然而阿爹却说,这个人将来会是一步好棋,不允许轻易放弃。
我在烟波庄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傻乎乎的小阿妹。
她似乎是有本事的,已经成了武林盟主的贴身婢女,然而她又还是那样满脑子浆糊,为了夺得玉龙令,她甚至妄想使用美人计。
我勃然大怒,虽然拜月教教义向来是为达目的不分手段黑白,但她不一样,她是我的阿妹,自小娇生惯养,单纯懦弱,我不能让她去做这种事情。
我当机立断阻止了她,骗她说会帮她送那美人计中的花魁回青楼,却转手就杀了花魁,还剥了她的脸皮。
唉,阿妹还是太心软了,她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这花魁倘若活着,便是她今后的一大隐患,要是顾溪居找到人对峙,只怕阿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也真让人头疼,打架不行,杀人也不行,样样事情都要我帮她出头,甚至连处女杀也要我冒名完成,唉,她这样心软,怎么坐得稳圣姑的职位?为什么她不按照我的想法生活,去拐一个少年郎回山里成亲?
留在烟波庄治疗百晓生期间,还有另外一件事盘亘在我心头,那就是追查眉妩死亡的真相。我四处探查,终于得知眉妩曾是孤宫的婢女,便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去孤宫找那神秘的宫主当面问个清楚。
然而等我外出回来,看见的是却躺在阿爹怀里满身鲜血的阿妹。
毒箭插在她胸口,寒刀刺穿了她的胸膛,我望着如同六年前奄奄一息的她,双腿发软,差一点就要站立不住。
——我再也不能曾受一次生离死别了,再也不能了。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呼唤,阿妹终究活了过来。
我就说,儿时被我穷追猛打怎么都不死的小丫头,怎么会就这么匆匆不告而别呢?
只是醒来后的阿妹仿佛变了一个人,郁郁寡欢甚少言语。她再也不爱看镜子,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对许多东西都失去了兴趣。
我知道她的故事,被心上人利用,欺骗,然后彻底的抛弃。
望着日渐消瘦沉默的她,我想,阿爹终究是会先一步离去的,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保护她了。
为了不让阿妹继续消沉,我带着她踏上了前往孤宫的路途,这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最后我被孤宫所制送回教中,阿爹不得不动用毕生功力为我疗伤。
“南夷,答应阿爹,假如你突破了洗髓经的最高重,便要永远照顾你师妹。”
闭关前,阿爹忽然语重心长的叮咛我。
我毫不犹豫答应了,就算他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毕竟她是我的亲生妹妹。
不过出关后我万万没想到,阿爹提出的照顾,竟然是要我马上与阿妹成亲。我以为阿爹疯了,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的事发生?然而于此同时,有一个大胆的计谋悄悄滋生在我脑海里。
于是便到了今天,我与阿妹一身大红喜袍,站在这欢天喜地的锣鼓里。
“师哥,你有几成把握?”数日她这样问我。
“九成。”我如此回答她。
当时我告诉她,自己怀疑眉妩可能还活着,假如我风光另娶,她很可能会按捺不住回来找我,而如今既然阿爹有意,我便希望阿妹顺水推舟配合演一场戏,到时候惨案的相关线索也许会浮出水面。
阿妹听完这个理由,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她一直十分信任我。
望着眼如星瞳的她,我在心里默念:阿妹,对不起,阿哥就委屈你这一次。
——其实我不仅怀疑眉妩还活着,我更怀疑眉妩的死是一场骗局,当初她的出现,以及她的舍身相救都是早已策划好的阴谋。因为我走访了与她相遇的地方,得知当年在山中帮助过我们的猎户村庄因为一场莫名大火差点消失殆尽,幸存的一个瞎子告诉我说,当初那位仙女只早我五天来到山崖下,当时身边还带着很多随从,他们迅速搭建起了小木屋和炊具,然后又在我跌落的前一晚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现在,如我所愿,眉妩真的在婚礼上出现了,用她真正的相貌和声音。
她哭着问我为什么要另外再娶,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初的承诺,声泪俱下,楚楚动人,仿佛她还是那个当初与我海誓山盟的姑娘。只是我也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被阿爹识破了卧底身份,她才不得不假死金蝉脱壳,同时也狠心杀死了所有我派去服侍她的婢女。
我突然想仰天大笑,不停的笑。
——原来这段爱情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用谎话编织的梦,撕开心上人白莲花的面具,下面只剩一颗毒辣狠戾的心。
而我为了这个梦,变成了血霸这样人人唾弃的怪胎,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地狱。
我厌恶甩开了眉妩的手,抬起头,看见大红盖头下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小阿妹在为我哭呢,梨花带雨。
大概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吧,被心上人欺骗,利用,然后再残忍抛弃。
我走上前为她拭去泪滴,笑着打趣了一声:“你看,我俩真是同病相怜。”
她流着泪着扑进我怀里。
世间的女子都是污浊而肮脏的,唯有我的小阿妹干净,她又呆又傻,空背着一个毒辣妖女的骂名,心肠倒比那朵所谓的白莲花还要无瑕。
——就这样吧,就这样与阿妹相依为命,因为拜月教以外的人,终究都是不可靠的。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就连拜月教的亲人,我最最敬重仰慕的阿爹,竟然也瞒着我有天大的秘密。
当顾溪居站在场上说出那段足以将我粉身碎骨的话后,我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难以置信的发出嘶吼,我纵身离开这个污秽充满谎言的泥潭,失望透顶。
原来爹不是爹,妹妹不是妹妹,我也不是我自己。
在出云山上藏匿了大半夜,我最终决定离开拜月教,打算浪迹天涯。
我不可能杀对我有养育之恩的阿爹,然而我更不可能回去继续做少主,那样对不起母亲。
临行前,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那就是喜堂之上被我扔下的阿妹。
哦,不,现在她只是我的小师妹了。
我潜入她歇息的闺房,看着一身红袍满面泪痕的她陷入沉睡。
她真的是世上最适合穿红袍的姑娘,假如一个人心里干净,就算满身血衣也不会显得凄厉。
“对不起。”我拍着她的脸轻轻说了一句,然后转头离去。
后来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醉生梦死,放浪形骸。
再见师妹的时候,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玉面公子,就像一年前我想的那样,她外出历练,带回来一个个翩翩少年郎,她对我说她喜欢他,想要嫁给他。
我终归没有揍那公子一顿,因为我怕师妹会伤心。
然而我却不知道,她不会再有伤心的机会了,第二天一早哑婢惊慌失措的奔了进来,哭着比划说,她已经没了气。
傻乎乎的小师妹啊,为了报仇,终究还是心脉俱损耗尽了最后一口气,药王谷的关门弟子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用金针保她尸体七日不腐。所有人哭成一团,贵公子仿佛被噩耗彻底劈傻了,呆呆抱住她的尸体一动不动,仿佛就此生根发芽,谁都拉不开劝不走。
我安静静看着这一幕,心里从未如此透亮清醒。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救活她。”我望着脸色灰败的公子,缓缓开口,“我与她师出同门,所习的洗髓经正好可以将人全身的经脉重组,你们姑且放手让我一试。”
“你要什么条件?”公子红着眼睛问我。
“我要你死,或者将师妹让给我。”我面露狰狞。
公子一怔,大概他从未遇到过这样趁火打劫无耻之人。
然后他笑了,他对我坚定的,一字一句的说:“我可以死,但我的妻子不能让给你。”
我闻言哈哈大笑。
喂,师妹,虽然我没有狠狠揍他一顿,但我还是趁你不注意吓了他一跳,行不行?
我屏退众人,将全身的功力都度给了阿妹。
然后嘱咐那公子,不要将我救了师妹的事情说出来。
我知道她一定会醒来的,洗髓经第九重的最高威力,便是能让人起死回生,不然我当初也不会拼了命的练。随着功力散尽,师妹终究会恢复完好,而我也最终成为毫无功夫的平凡人。
够了,这样便已经足够了,我早已厌倦了尔虞我诈的江湖,不如就此别过,四处逍遥去。
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经像现在这样,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打猎,吃自己种的菜,院子里养着一条大黄狗和一匹灰不溜秋的毛驴。
每到月底我都给阿妹写一封信,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另外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武功没有完全的废掉,还剩那么一点儿,所以偶尔我会享受一下飞檐走壁的乐趣。
这天我无意中翻到一户大户人家的院墙上,远远的瞧见见对面窗棂边端坐着一对身着红袍的青年男女。男的身披一朵大花,女的头上披着喜庆的盖头。
这场景如此熟悉,我看的怔住了。
“请新郎官挑起盖头,从此称心如意。”
慈眉善目的喜娘递来喜杖,满脸笑意盈盈。
年轻男子接过喜杖,挑开了姑娘头上的喜帕,露出凤冠下一张俏皮的脸。
不知为何,原本相顾无言的两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样子,是对得偿所愿的青梅竹马。
我看着这一幕,也咧开嘴笑了。
这傻乎乎的新娘,让我想起了远在西域的小师妹。
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她,当初婚礼上知道她不是我的亲生妹妹时,我心中是如何的五味杂陈——六分惊三分怒,却还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然而我终归还是没机会挑开她的盖头。
也许此生曾有过那样一场婚礼,就已经是老天爷所能给我的最大奖励。
再看那对璧人一眼,我吹着口哨,潇洒跳下高墙青瓦,头也不回的朝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