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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瑾回去宴会厅,这会儿这里人已经很多。
市里的大领导们不在,主持答谢宴的是机场集团的秦书记,他人还未到,秘书正忙前忙后地跟工作人员交代事情。
梁瑾见自己的位置被安排在主桌,连傅逢朝也是,有些意外,上前去与那位吴秘书聊了几句。
对方笑道:“梁总不必客气,你们格泰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为新机场建设出钱出力,书记很感谢你们,你就坐这吧,一会儿跟书记多聊几句。”
梁瑾倒是习惯了这种场合,看到桌上的酒,犹豫了一下说:“我刚看华扬的傅总好像不太舒服,可能有点中暑了,怕一会儿没法跟书记他们喝酒。”
“那没什么,我一会儿跟书记说一声,不叫他喝就是了。”吴秘书不在意地道。
梁瑾宽下心。
这种官方的答谢宴本也没人放开喝,但傅逢朝身体不舒服,能不碰酒是最好的。
之后来宾陆续到齐,领导简单致辞后酒宴开席。
见傅逢朝的脸色似乎比先前好些了,梁瑾终于放心,他俩的座位又安排在一块,虽无交流,但各自与人谈笑自若、游刃有余。
梁瑾早已习惯了在人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先前的那点失态不露半分端倪。
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
众人谈笑风生,秦书记侃侃而谈新机场建起后北区将来的发展。梁瑾原本安静地听,忽然被点名,秦书记高兴道:“这次可是多亏了格泰,新进场建设才能按计划推进,小梁总功不可没。”
梁瑾谦虚道:“应该的,格泰也只是为临都未来发展贡献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新机场项目投资七百个亿,除了政府自筹和银行贷款,还有近两百亿的资金缺口向社会资本征召。格泰带了个好头,一口气投了四十亿,确实解了政府燃眉之急。
梁瑾低调归低调,做的事情总会有人看到。
秦书记摆摆手:“临都有你们这些有良心的企业家,也算幸事。不只格泰,还有华扬,这些年接连做的几个国内外大项目,领导们都看在眼里,郑书记可是几次在会上将华扬当做民营企业的典范赞不绝口。”
他说的是市里的大领导,格泰前些年在梁老爷子手上有些张扬过头了,得罪了不少人,相比之下领导们大概更喜欢务实的华扬。
傅逢朝也从容:“华扬响应国家号召,尽力做些实事而已。”
秦书记笑起来,举杯要跟他们走一个:“你俩可都是临都的精英、希望之星,让我也沾沾光,必须跟我一起喝了这杯。”
梁瑾和傅逢朝各自举杯,梁瑾笑道:“秦书记客气。”
碰杯前,却有人笑问:“傅总这杯里装的不是酒吧?怎么还喝起白开水了?”
确实不是酒,有吴秘书的特别关照,傅逢朝的杯子里从一开始倒的便是柠檬水。
秦书记也注意到,笑容不减:“我还说傅总你实诚,原来也是个心眼子多的。”
一旁吴秘书赶紧帮忙解释了一句,傅逢朝承这个情,没说换回酒。他本就不想喝,在领导面前也并无拘谨:“秦书记见谅,我刚吃了药,真不能喝酒。”
对方根本不在意,当下说让他随意,碰了杯见傅逢朝和梁瑾两个全无交流,又笑着提议:“你俩也该喝一杯,好歹都是临都人人称颂的才俊,怎么说也算惺惺相惜了。”
众目睽睽下,梁瑾主动举杯向傅逢朝示意:“傅总。”
“梁总。”傅逢朝应,坦然与他碰杯。
梁瑾的视线缓缓滑过傅逢朝近似平和的眼,在四周喧阗中倒酒进嘴里。
答谢宴结束快两点,梁瑾好不容易应酬完,去了趟洗手间,进门却撞见站在中央洗手台后的傅逢朝。
他脚步一顿,傅逢朝已抬眼看过来。
目光交汇,傅逢朝的眼神里多出了对他的审度,冷沉依旧。
梁瑾镇定上前,停步在对侧洗手池边,手伸出,水流泊泊而出。
洗手间里没有别的人,因而显得格外静谧。
片刻,傅逢朝先开口:“吴秘书说,是你告诉他我中暑不能喝酒?”
流水声戛然而止。
对上傅逢朝沉静无波的眼,梁瑾瞬间失语。
“先前送药来休息室的人,也是你交代的?”傅逢朝又问。
梁瑾解释:“我看你脸色不好,顺手而为。”
“多谢,”傅逢朝点点头,面色没什么变化,“不过下次不必了,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你的人情。”
他很客气,不是客套的那种客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梁瑾想起先前在休息室里他跟人说的“看着就烦”、“无关紧要”,心知自己又让他烦着了。
他不想这样。
“不用还人情,我说了只是顺手而为。”梁瑾的声音也淡下,手重新伸向前,水声掩盖了那些难堪。
傅逢朝收回视线,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准备走时梁瑾忽又开口:“你自己也不要随便糟蹋身体吧,中暑了还硬撑着,幸好是不严重,出事了怎么办?梁玦也不想看你这样。”
那个名字一出,傅逢朝的目光骤沉下。
梁瑾清楚看到他眼中寒霜,心道果然,傅逢朝对他的种种厌烦,果然是因为梁玦。
他不知道傅逢朝知晓多少,但没法解释。他或许应该庆幸这么多年傅逢朝还记得梁玦,心头却只尝到苦涩,漫无边际的苦,即将淹没他。
也只是片刻,傅逢朝垂了眼,耷下的眼皮挡住眼底神色,紧绷的面庞看不出情绪。他高大身形立在那里,周身阴翳如有实质,沉默而压抑。
梁瑾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脱口而出那两个字。
时间也被这样的静默无限拉长,梁瑾终于回神时,傅逢朝的脚步声已然远去。
从酒店出来,梁瑾直接回了公司。
格泰大楼在临都南兴区最繁华地带,一整栋的高楼,玻璃外墙耀目于炽热天光下,是南兴区的地标建筑之一。
梁老爷子四十年前创立格泰,凭借精明头脑和精准投资眼光占得先机,一路乘国家政策东风起飞,旗下产业遍布海内外。前些年楼市经济好的时候,老爷子的名字还曾登临过国内富豪榜最前列,至今依然稳居前十。
如今梁瑾接手,倒愈发低调起来。
梁瑾的办公室在四十六层,他的专用电梯直达。
进办公室刚坐下,秘书来问下周的二次标前会议,他怎么安排。
梁瑾交代让副总和项目部负责人去走一趟,秘书闻言有些意外,大概没想到他会说不去,毕竟云琴岛这个项目他一直亲力亲为盯着。
“没事,你去安排吧。”梁瑾吩咐道,没多解释。
秘书出去后,他靠坐座椅里出神片刻,点了支烟。
烟雾弥散,渐遮掩住他眉目间的倦意。
梁瑾以前不抽烟,是觉得这样一时的刺激太过虚浮,也很难真正麻痹神经。
但是后来在名利场上浸淫久了,他越来越像天生就适合吃这饭碗的,烟或酒不过是陪衬,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他都能信手拈来,面上挂着假笑,对着谁都保持着三分客气,张弛有度。
连他爷爷都说,他做得很好,比自己这个老头子更好。
从前觉得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已成常态。
之后一整个下午都是忙碌的,开会、听工作汇报、批示文件,反反复复是梁瑾每日重复、永无止境的日常。
到快七点,秘书第三次敲门进来问要不要叫饭,梁瑾尝到饥肠辘辘里生出的胃疼不适,终于点头:“让人送来吧。”
秘书提醒他:“早上的机场开工仪式新闻出了,我发给你。”
梁瑾随手点开秘书发来的新闻网页,官媒中规中矩的报道,配了几张仪式现场照片,最后一张是结束时的集体大合照。
他将网页拉下,鼠标箭头移上去,点击放大照片——
他与傅逢朝一起站在左侧最后,肩挨着肩靠得很近,但不亲密。
傅逢朝的神情惯常的冷肃,平静黑眸里窥不见半分真意。
梁瑾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傅逢朝以前不是这样,嘴角常有笑,眼神也温和。经年不见却变成如今模样,都是他的错。
电脑屏幕逐渐暗下,跳转至屏保。
梁瑾呆滞的神思回来,起身走去窗边。电动窗帘向两边缓缓推开,他的目光落向窗外。
眼前是繁华夜下都市,高楼林立、光影层叠,满城流光潋滟。
却喧嚣又冷清。
这么多年梁瑾站在这里看过无数遍这样的城市夜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感受到那些热闹表象下极致的孤独。
他其实从未适应过,一直以来都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有新消息进来。
是国外的朋友发来的一段语音。
“你之前说想送把大提琴给你弟弟,恰巧今年米兰当地拍卖行秋拍会推出一把斯特拉德琴,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先帮你拿一份拍品图录。”
梁瑾在逐渐更深浓的夜色里长久沉默。
良久,他拿起手机,回复:“不用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