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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昭命人打来一盆水,将一方巾子浸湿了,忍着笑给核桃擦拭翅膀上的酸梅汤。
她方才瞧见它尖叫抖翅膀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结果这鸟就炸毛了,死活不肯让她碰。她憋着笑哄了它半晌,它才不情不愿地乖乖立着让她擦。
只是它自始至终都将脑袋埋在另一侧的翅膀底下,不肯看她。楚明昭看着它那脑袋拧的角度,直担心它把脖子拗断了。
等她拍拍它说了一声“好了”,它扑棱着翅膀便自己飞进了笼子里,顺道一爪子带上了鸟笼的门。
楚明昭看看站架又看看鸟笼,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裴玑为何不给它套脚环呢?不怕它贪玩飞跑了?
她望着倒吊在笼顶自去睡觉的鹦鹉,觉着这鸟和她的仇大概结得更深了。原本今日喂两个小核桃说不定就能冰释前嫌的……
楚明昭思及此便又想起了那封名帖。
“水芝怎还不回来,”楚明昭看向巧云,“你去瞧瞧,看怎么回事。他若没什么事,便请他回吧。”
巧云应诺,领命而去。
少刻,水芝跟巧云两个丫头结伴回来了。
楚明昭见二人踟蹰着欲言又止,不禁问:“怎么了到底?”
“表少爷……”巧云说着又觉这称呼不大妥当,改口道,“驸马说有要事要见世子妃,无论奴婢们怎么说都不肯走,还硬要往里头闯,被护卫们拦下来了。世子妃您看……”
楚明昭看向二人,问道:“他说有何事了么?”
水芝摇头:“未曾。不过奴婢瞧驸马那架势,不见着世子妃是不肯甘休的。”
楚明昭忖量一回,叹息一声,道:“让他进来吧,堵在门口也不成样子。”
她又吩咐了两个丫头几句,便转去更衣了。家常穿得太随意,不是正经见客的意思。
楚明昭拾掇好后,领着一众家下人便去了正堂。
她施施然入内,瞧见坐在圈椅里喝茶的人,依礼叉手道了万福。
范循缓缓放下茶盏,却并不起身还礼,只是不住打量她。
她头戴一顶鸾凤冠,珠翠满簪,宝钿环绕。手腕上各戴着一只金螭头花钏,耳坠一对金珠茄子环子。身上穿着金绣鸾凤纹广袖红罗裙,外罩同色同花样的褙子。
鬟凤低垂,髻云高簇,风华灼灼,丽色无双。
范循的目光在她的耳环上定了须臾。茄子多籽,寓意多子。但他可不想让她怀上裴玑的孩子。
他又看向她身后乌压压跟着的一众仆妇小厮,微微蹙眉。
范循慢条斯理地起身,面带不悦地还了礼,旋道:“表妹用得着摆这么大阵仗么?”
楚明昭笑道:“这不显得郑重么?只是不知,姐夫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范循一听她喊他“姐夫”就满心不豫。他扫了她身后众人一眼,低声道:“你叫他们都退下。”
楚明昭觉着好笑,道:“姐夫有话不能直说么?”
范循面色微沉,压低声音道:“别耍气,我要和你说些私话儿。”
楚明昭觉着他的话锋又开始不对劲了。她长叹一声,忍不住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吧,姐夫不去衙门,惠临寒舍作甚?消闲么?”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真动气了,”范循朝她递了个眼色,“让你身后那群碍眼的都下去,我真的有要事要与你说。”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再三不肯依他。
范循沉容半晌,无奈叹息。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已经太深了。
“我要说些朝堂密事,”范循解释道,“被他们听去了怎么好。”
楚明昭闻言心里一动。他要说的会不会和裴玑有关?
她沉吟片刻,转身命众人都退出去,在正堂外头远远候着。
槅扇是敞开的,站在外头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头的情形,她也不怕范循会不规矩。
范循重新坐下后,想与楚明昭闲聊几句套套近乎,但东拉西扯片刻便听她不耐地打断,让他赶紧说正事。
范循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叹道:“好,我说。我是来与表妹说,我可能要随祖父出征了。”
楚明昭倒酸梅的动作一滞。
六部虽权责分明,但其正官与属官却并非只需知晓本部事宜,因为六部之间的人事调动是常事,或许本在礼部供职,秩满后便被调至户部。范循虽在吏部,但参与兵事并不奇怪。
何况信国公府与楚家一样是军功起家,如今的国公爷范庆在周太宗朝时便是战功彪炳的一员悍将,范循自小耳濡目染,大约也对兵事颇为精擅。
不过楚明昭也只是一直听人说范循文武兼济,然而除了上回他和裴玑打那一架之外,她也没怎么见识过。
楚明昭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酸梅汤,道:“出征?哪里又有战事了么?”
“湖广那边又起叛乱了。祖父如今年事已高,本不欲揽事,但朝中能征善战的武将都有戎务在身,陛下便将平乱的差事交于了祖父。”
楚圭称帝这两年来,南北战事频仍。北方因近帝都倒还好些,南方那头的起事始终不断。
不过既然不是关乎裴玑的,楚明昭便也不再感兴趣,只随口问道:“三叔让姐夫也一道前往么?”
范循摇头道:“这倒没有,是我主动请缨的,陛下已经应允了,不过……”
楚明昭抬头见他面上神色古怪,不由问:“不过什么?”
“想知道么?”范循一笑,“想知道就亲我一口。”
楚明昭险些一口酸梅汤呛在喉咙里。她觉得她好像被调戏了。
她哭笑不得道:“你爱说不说,不说便罢,与我何干。”
“后头这些才是我说的朝政密事,”范循往前微微倾身,“与裴玑有关。”他话音未落便见她抬眸看过来,当即放下脸来,“你不会真的被他哄得转了靶子了吧?”
楚明昭一时无言以对,心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靶子本来也不在你那里啊!
范循见她一脸苦恼地揉着眉心不说话,沉默半晌,忽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楚明昭见他离得太近,沉着脸让他往后退,范循无奈笑笑,依言后撤几句。
他见她面色难看,叹道:“昭昭,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过。从前是表哥不好,表哥如今也是追悔莫及,如果当初表哥就求娶你,我们如今早就是夫妻了。”他言至此默了默,复又重重一叹,“表哥之前没想到会有人横插一脚,总以为能赶得上娶你,谁知造化弄人……你不要再生表哥气了,否则我们要这般互相磨折到何时?”
楚明昭崩溃地捂了捂脸。
谁来收了这妖孽啊!
她想起楚明玥在钦安殿拦下范循的那一幕,忽然觉得可能只有楚明玥能克住他了。
楚明昭连喝了几口酸梅汤,深吸一口气道:“姐夫,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对你无意,你不要……”她说话间无意间往门口一瞥,话头忽然顿住。
“这种话你自己信么?”范循叹了口气,“我今日为来见你特意告了假的,只是看来你心中芥蒂太深。罢了,我回头再寻空过来吧,下回我就不走正门了。我看裴玑这宅子不少地方都布置了护卫,后院这边有没有?我打算下回悄悄翻墙进来,这下你不必带一群人过来掩人耳目了吧?对了,咱们约个时辰吧,到时你独自过来,咱们好好……”
楚明昭的脸有点僵硬。
西门庆当初与潘金莲幽会也是等武大郎死后才跑到武大郎家里的,眼前这个简直比西门庆还直接……可问题是她跟他并没有私情啊!
楚明昭崩溃地望着门口,终于忍不住唤道:“夫君。”
范循骤然听到这么一声,眼中的惊喜尚未化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下回头看过去。
裴玑着一身绯色绉纱云雁补子员领,于正堂门口长身而立,见他望过来,忽而笑道:“姐夫还没约好时辰,不继续说了?”
范循面上不见尴尬,反而笑道:“世子回得真是不声不响。”旋即转头,旁若无人地跟楚明昭柔声作辞,掣身而出。
他从裴玑身边过去时,忽听裴玑低声道:“后院这边也有护卫守着,姐夫下回要是翻墙的话,千万当心些,仔细被当成毛贼打死。”
范循步子顿住,回头讥诮一笑,也低声道:“我看还是世子当心些的好,将来昭昭还不定是谁老婆。”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
裴玑乜斜着眼睛看他,哂笑道:“你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也不怕昭昭知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范循仍在笑,但目光却倏地凌厉起来,“你休要妄图去昭昭跟前污蔑我,她不会信的。”
裴玑眉尖微挑:“那姐夫猜猜她到底会信谁。”他看着面色阴沉的范循,微微一笑,“姐夫慢走,恕不相送。”
裴玑言罢便不再理会范循,径直入了正堂。
楚明昭上前迎裴玑时,正撞上范循投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复杂而微妙。
她愣了愣,不明所以。
范循走后,她转头问裴玑:“夫君怎回得这般早?”
“我把案牍都推了,左右也不必真的做事。”裴玑说话间坐下来,命小厮长顺沏一壶清茶来。
楚明昭见他面色不大好看,踟蹰了一下,走到他跟前道:“夫君生气了?”
裴玑顿了一下,抬眼看她:“为何要与他单独说话?”
“外头那么些人看着,他不敢乱来,”楚明昭唇角微抿,“他说有朝政密事与我说,我想着会不会是关于你的,或者对你有用的……想听了告诉你。”
裴玑闻言眸光一动,心里忽然一阵柔软。他握着她的手拉她坐到他腿上,揽住她的腰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轻叹道:“下回别再这样了,以后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楚明昭“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肩头,想起适才范循奇怪的眼神,不禁道:“夫君方才与他说什么了?”
裴玑不答反问:“昭昭信我么?”
楚明昭一怔,随即道:“自然信你。”
裴玑颔首:“那便好。”
楚明昭有点懵,心道你别光点头啊,你倒是回答我啊!
裴玑却按下话头,搂着她道:“我路上忽然想起来,下月初四是大哥的生辰。过会儿我去库房看看,拟个礼单。昭昭若不想看见楚明玥,咱们到时略坐一坐就走。”
楚明昭伸臂圈住他的脖子,笑道:“大伯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夫君的生辰快到了,夫君喜欢什么?我要给夫君备礼。”她早就打听好了,下月十六就是,如今看来倒是跟裴琰的生日挨得很近。
裴玑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缄默少顷,旋又抚了抚她的脸颊,浅笑道:“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好像猝不及防又被撩了。
楚明昭不甘落后,凑上去亲他一口,道:“夫君去给大伯上寿那日不如就穿这身公服吧,我觉着特别好看。”
裴玑笑道:“真的?我还是头一回穿官袍。”
楚圭给他挂的虽是五品官,但他这一身却是四品官的公服——按制,若有公侯伯三等爵位在身,官位品级可跃升。他虽不符,但身份更高,楚圭如此为之,大约也是想昭示出他是给予了裴玑特殊待遇的。
“自然是真的,”楚明昭笑盈盈地看着他,“夫君穿什么都好看。”
裴玑搂着她亲了两口:“这话我爱听。”
两人笑了一回,楚明昭想起范循方才与她说的出征的事,便一五一十与他说了一番。末了道:“他说后头没说的是与夫君有关的,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逗我。”
裴玑笑容渐敛,思量一番,面色微沉。
从正堂出来后,裴玑将何随与沈淳二人召到了书房,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等沈淳出去后,何随迟疑道:“世子担心楚圭是冲着王爷去的?”
“有这个可能,还是防着的好,”裴玑说话间看向何随,“去拨些护卫来,让他们自今日起去外头守着后院院墙。”
“啊?”何随瞪大眼,“世子怎忽然想起这一茬儿了?”
楚明岚这几日都夹着尾巴做人。自从那回她给范循下药未成后,她开始认识到这个表哥的可骇。
那晚他的手掐在她的脖子上,眼中漫布杀气。只他最后终究停了手,大约多少还是顾忌着她的身份。
他后来缓过来后,让她脱掉外面的衣裙,只剩中衣,随即拎来马鞭便狠抽了她一顿。她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疼得当场昏死了过去。
他却仍不肯罢休,一盆冷水泼醒了她,抬手啪地打碎了一个茶杯,冷着脸让她跪到碎瓷片上。寻常跪在地上尚且疼痛,何况是直直跪在碎瓷上。她嘶哑着嗓子哭求他,发誓再也不敢了,但他无动于衷。
她身上只穿一层中衣,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刚跪上去就疼得冷汗直流。
范循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我说了与你各自为居,我不管你,你也不要来干涉我,但你却偏要撞上来。”他慢慢俯身盯着她,“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该庆幸你没得手,否则……”
她疼得浑身颤抖不止,惨白着脸抬头看他,正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她不过是想和他做夫妻而已,他们本就是夫妻。
难道真是因为心里念着楚明昭楚明玥两个?
楚明岚都有些糊涂了,他到底喜欢哪个?千秋节那天,他急匆匆跑来要跳下水救人,但楚明玥和楚明昭都在水里,她当时也摸不清他是想救谁。
不过想到他写的“日月昭昭”四个字,她又觉着他大概是看楚明昭越长越美,从楚明玥身上移情别恋了也未可知。
那晚之后,她再不敢跟从前一样有事没事往他跟前凑了。范循从前在她心里是个温雅公子,她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一面。
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膝盖更是血肉模糊,养了几日才能走路。然而范循威胁说不要让外人瞧出来,是以千秋节那日,她都不敢和众人坐在一起。
然而她实则仍旧心有不甘。她若是认了命,将来只能等着被休弃,她这辈子就完了。但她再不敢去跟范循硬碰硬,她这些日子思量下来,觉着她该从她婆母身上下手。可任凭她如何讨好,苏氏始终都不怎么待见她。
国公府这几日都忙着筹备出征之事,苏氏不想让儿子跟去,打仗太凶险了,哪有留在京城坐衙门妥当。
这日,楚明岚来给苏氏请安时,正遇见同来请安的范循。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楚明岚不敢打搅,行了礼便退到了一旁。
苏氏问起范循请缨的缘由,范循答说是想历练历练,并说这也是祖父的意思。苏氏似明白了什么,按了按额角转了话头。
但楚明岚不明白,她不明白范循为何要那么拼。然而她也不敢问。
“初四是临邑王上寿,柬帖都发来了,你去不去?”苏氏看向儿子。
范循眼眸幽深,脱口道:“去。”
苏氏搭他一眼,道:“这会儿不嫌工夫紧了?”
范循微微笑笑。
楚明岚暗里捏紧了帕子。
他根本就是想见楚明昭。
楚明岚心不在焉地在苏氏那里坐了半日,回到自己院子后,叫来春杏,问楚明玥回郡王府没有。
春杏点头道:“听说前日便回了,这回郡王做寿,也是二公主经手的。”
楚明岚看了看外间的日头,深吸一口气,道:“去备马车,我要去一趟郡王府。”
楚明昭如今是比较清闲的,府上就她跟裴玑两个,庶务不多,她有大把时间去研究菜谱。但她近来都没那个闲心,她得琢磨给裴玑送礼的事。
日头正高,楚明昭正伏案描着花样,忽听外头丫头婆子喊“世子”,当下一惊,忙忙将桌案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怀里塞给巧云,让她快些拿走。
裴玑进来时,就瞧见楚明昭优哉游哉地拿银签子签着切成小块的西瓜往嘴里送。
“别吃了,”裴玑笑吟吟地递给她一封帖子,“我方才回来时正遇见前头的小厮来送这个,你快看看。”
楚明昭接过打开一看,立时被西瓜汁呛了一下,惊喜道:“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