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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从京郊大营缓缓驶出一辆马车,远远朝帝都而去。
临近城门时,便听见有铿镪顿挫的丝竹管弦之音,鼓吹喧阗,喧嚣热闹,慢慢由远及近。坐在马车内的叶笙勾指挑开车帘,便见一列鼓乐仪仗当先走出,气势浩浩荡荡,喜气洋洋。接着出现的是几个骑高头大马,身穿官衣官服的官员大臣。其后是手执农具的农民百姓队伍。一行人洋洋洒洒,欢天喜地从城中走出。
叶笙将眉一挑,有些不明所以。
云少凰打马回头,说道:“‘春日春风动,春江春水流。春人饮春酒,春官鞭春牛。’说的就是迎春习俗。我倒是忘记了,明日便是立春,各州府都会率人马到郊外举行迎春大典,秦水两岸还有春日流水席。不拘礼节,不分尊卑,民与官都可以上席就餐。”话落,他有些狐疑地看了叶笙一眼,“这样的盛事大秦各地都会举行,由州县府衙督办,每年如此,怎么叶小弟竟不知道吗?”
叶笙神色不动,坦然回答:“乡下农村,犄角旮旯之地,远离市嚣,不知道也正常。”
云少凰默了默,他自然不信她说的话。虽大秦治国百年,有些地方文化落后也属实情,但单看叶笙身上异于常人的冷静与举世无双的气质,怎么也不可能是生活在偏僻乡地的无知平民。
但她不说,他也没法子逼迫,只好住嘴。
他骑在马上,遥遥望着迎春队伍向东郊走去,开口问道:“既然叶小弟和姜姑娘没有见过,不如今日便去凑凑热闹?”
叶笙对于凑热闹是一概不感兴趣,更何况如此盛景,想必吸引许多京中贵裔,说不定相府的人也有参与,她要是露了面,不知会惹来什么祸端。能避免的灾难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刚想回绝,却听身旁一个惬意欢欣的声音道:“好啊!那就麻烦将军了!”叶笙转过头,看见姜婉恢复了一丝血色的面容,正对她笑得春光灿烂,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嘟囔:“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好容易能动弹,表哥不会阻拦我这点小心愿的,是不是?”
云少凰闻言轻笑,阳光斜洒,一瞬星眸耀耀,“今日为报春,真正的迎春大典还在明日,就算有凑热闹的,也是些寻常百姓。但明日就不同了,天子会亲率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行布德施惠之令。到时候才叫万人空巷,比肩继踵,大都是为了瞻仰天颜。高门子弟看不上报春日,只会在迎春日出现。叶小弟若实在不喜欢凑热闹,趁着今日去就对了。大不了马车不近前,寻个地势高的慢坡,隔着人群也能看见。”
姜婉抚掌大笑,乐道:“将军这法子妙极,既能让我看到热闹,也消除了表哥心中顾虑!哈哈,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卫将军。”
叶笙心中叹口气,这办法也勉强算是两全。她瞥了眼心情甚佳的姜婉,掩去眸中幽暗,自从几日前姜婉醒来后,便只字不提莲司的事情,甚至也不曾与她说过那时为何要不顾性命冲上雀船,但她不说,叶笙心里也大约明白六七分。尽管她现在的举止神态都与从前如出一辙,可到底眉宇间萦绕了几丝哀愁,向来漫不经心的眸底也藏着隐隐凄楚。
难得她今日兴致高,总归满足了她便是。叶笙咽下唇边拒绝之语,点头应下。
驾车的苏霈缰绳一甩,马车便转道悠悠东去。
上郢城外有一条河流名曰秦水,与护城河相连,南由西北走,分支八股,为千河、柒水、黑河、沣河、颍河、浉河、泾河、赤水河,游走各大山川湖脉,几乎覆盖大秦半壁江山。是以,秦帝才将此河冠以国名,意在大秦千秋万代,独霸天下。
此时,报春队伍已经来到了秦水河畔,远远有一亭一台隔丈伫立,红绡软绫,装饰华美。
苏霈将马车赶上西南处一方地势高耸的矮坡,姜婉已经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她内伤刚刚有好转的迹象,吹不得冷风,叶笙便也从车内出来,将一件兜帽披风给她穿上。
四人负手站在高处,俯瞰而去,秦水河畔一举一动皆逃不开眼底。
围观的人群被官兵隔开一小段距离,虽也是人山人海,倒还真没有衣着雍贵的公子哥,想来云少凰说的不错,报个春的确不至于吸引京都的大人物。几个官员已经下了马,似在说话。另有两名艺人顶冠饰带,“梆梆梆”鸣锣三声,随即围着河畔走了一圈,口中高喊着“春来了”。
云少凰边看边道:“这二人一为春官,一为春吏,是礼部选出来的报春使者。此事虽简单,但若是做好了,在皇帝面前也是能得到嘉赏的,是个肥差。”
叶笙点点头,继续看。
报春使者喊完,持着锣退在旁边,一名头戴薰貂暖帽,配铜鎏金珊瑚团寿吉服冠顶,身穿锦鸡朝服,腰缠镂金朝带的官员领着一众臣子走到亭前,先行二跪六叩首礼。叶笙眯了眯眼,衣着这般奢华富丽,想必此人就是二品官阶的礼部尚书了。
众人起身后,立时有人高举壶爵,斟酒授之,礼部尚书接酒酹地,再行二跪六叩首,转而走到春牛前躬身作揖。
耳边同时响起云少凰的声音:“那一亭一台分别供奉着芒神和春牛,名曰‘芒神亭’及‘土牛台’。在迎春大典之前,由礼部事先准备好,以泥塑一牛,称为‘春牛’,届时天子持金杵将春牛打烂,是为‘打春牛’,意在策励农耕,以致国富民强。”
姜婉闻言,啧啧感叹:“过个立春都这般麻烦,皇家礼节果真是繁琐至极!难为将军记得清楚,若换作是我,估计中途就睡着了,哪还记得这许多规矩?”
云少凰谦虚一笑:“报春日的礼节已经算是简省了,等迎春日圣上亲临,仪程规格便更是冗长。”说罢,他有些回忆地道,“我小时候经常被弟弟拉着来看热闹,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记住了。”
姜婉奇了:“原来将军还有个弟弟?”
云少凰点点头,却不再多言,转头看向秦水河畔。
平缓如镜的水面被穆穆清风吹起波澜涟漪,仿佛有鱼儿潜游渌水之中,过了立春,天气便会渐渐好转,秦水河畔必定草长莺飞,水碧山青,到时又将是怎样一副旖旎景象?
云少凰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一番,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初年少,在意的东西无非是亲眷朋友或新奇物事,倒是不曾好好看过那近乎目酣神醉的良宵好景。
现在想来,是有些遗憾。
苏霈悄悄觑了一眼云少凰,见他脸上似忧似懑,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将军年少时心智便已经十分成熟,懂得退让隐忍,云二公子却只知玩物丧志,整日浪在外头,恶迹斑斑,罄竹难书。上郢城中谁没有被他欺负过?可只要闯了大祸,忠远侯怪罪下来,都是将军替他背下黑锅。受了惩罚后,云二公子为表歉意,不顾将军意愿,死活拖了他出去玩耍。
这些年在边疆时,每到逢年过节,将军就有些沉默寡言,入夜了便躲在营帐中喝闷酒。他知道将军想念忠远侯府,即便他十六岁就另立府门,可他还是想着忠远侯,想着忠远侯夫人和云二公子。他这个做属下的不能问,也不敢问,明明忠远侯一点都不喜欢他,背地里担心将军会夺走爵位,甚至上书皇帝让将军远离帝都,驻守西疆……可将军却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苏霈紧紧皱着眉,此时此刻,任再大的风也吹不去心中不满。
礼毕,报春使者敲响了头锣,走在队伍最前方,口中又喊着“春来了”。瞬时,乍闻锣鼓喧天,急竹繁丝,密密匝匝间,却固有几分音制。几名光鲜靓丽楚楚动人的少女一路撒着花瓣,其后是抬着芒神、春牛的人,踏上归途。秦水河畔红飞翠舞,岩高云屯,青溪绵长,料峭疏风微微拂送,惊起灰茫茫一片雾霾。
叶笙眉目一动,眸光忽然变幻几番,紧紧盯着那被人抬起的芒神、春牛。一阵风过,额边碎发嬉戏飞舞,直到围观的群众也慢慢散去,她才收回莫测的视线,垂下了眼睫。
马车跟着报春队伍进了城,良久,才缓缓停了下来。
不得不说,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宅子。眼前的将军府与叶笙所想的有些出入。云少凰既是高门子弟,怎么着自个儿的门面也当装点一番,不说富丽堂皇,至少也应该是精致华贵。但这样平凡无奇,返朴还淳的宅子,甚至连一个迎门的都没有,若非横匾上的“卫将军府”四个字,她还真不会想到这就是皇帝御赐给云少凰的府邸。
苏霈见云少凰没有解释,径自出声道:“将军性情淡泊,不喜奢华,又常年奔波在外,不常在府。因此当初修葺治缮的时候,并没有多费心思。”
叶笙点头,跟在云少凰和姜婉身后进了府门。
果然里面的装饰与门面也差不多,一板一眼。没有极具匠心的花岗岩石,也没有赏心悦目的满园春色。但不得不说,就是这样的府邸,才最衬得上云少凰刚正不阿,廉洁清明的气质。
过了正门,首先入目的是左右配殿,门大敞着,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块地方都是偌大的空场地,区别在于东配殿里面还按着几只练武所用的木桩,西配殿里面却是一座三尺高台。
四人一路进了正殿,绕过二门,又左转穿过一个小庭,便可见几间厢房林立。一名老者手持笤帚,清扫着地上落叶。院中寂静清冷,致使“刷刷”声响遏行云。老者背对着他们,似是没有察觉有人到来,专心致志地做着活。直到云少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首,眼底尽是讶异。特别是见到云少凰身后的姜婉,就更是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
苏霈忍俊不禁地上前见礼,嘴里大声道:“老韩头,你可别想岔了,这两位是将军请来的贵客,要在府上住几日。”
“是小老儿胡思乱想了……因着将军从未带过女子回来,这才失礼,望姑娘切莫见怪。”老韩头愣愣回过神,尴尬地赔礼。
姜婉本就不是拘泥俗礼之人,当下便摆了摆手,语气随意,“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说罢,她参观似的逛遍了院子,问道,“我看这些房间都干干净净的,怎么将军不住这里?”
云少凰回答道:“我的寝屋在东苑,这里是南苑。”
姜婉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我常年驻守西疆,这座府邸只在回京时住上几日,而且大都时候我也是住在京郊驻扎的大营,偶尔回府罢了。”云少凰补充道。
叶笙想起曾在军营听小将说过,云少凰每月只回府四次,也不觉感叹这个将军可真是精忠报国。不仅吃住行都在军营,这般年纪了还没有个妻室。
蓦然,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人家如何又哪里轮得到她嗟叹了?
苏霈朝她们介绍道:“老韩头以前也是军中将领,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再不能动武,将军就把他安排在了府邸,也算颐养天年。原本也派了人伺候,可老韩头多年征战,忽然不打仗了,就觉得浑身犯痒,一刻也闲不下来,非遣走了侍候的下人,揽了府里所有活计。久而久之,便成了将军府里唯一的看守。”说罢,他指着自己的耳朵道,“若是以后有什么事,记着大声些,老韩头耳朵不灵光。”
怪不得他们一行人脚步跫跫,走到背后也不见老韩头反应,原来是这层缘故。
叶笙微微一笑,“我们兄妹俩有手有脚,倒是麻烦不到老韩头。也千万别将我们当成身娇体弱的贵客,左右不过是两个皮糙肉厚的凡夫俗子而已。”
云少凰和苏霈闻言也笑起来,叶笙这话虽说的风淡云轻,但是暗中灌了内力,老韩头自然也听见了,哈哈一笑,夸道:“小老儿好久没见过这样灵慧的人了,这性情倒是颇合我胃口!”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时过晌午,叶笙和姜婉已经习惯了军营中的饮食习惯,倒还不饿。但老韩头说今日高兴,硬是准备了些饭菜薄酒,在正厅铺了席面招待她们。酒过三巡,桌上菜色未动,却是酒壶空了十几盏。在座的都是酒量极佳之辈,云少凰、苏霈、老韩头都是从军营里历练出来的,而叶笙和姜婉则根本对酒精这种东西免疫,纵是狂饮千杯也不会醉。
莲司不仅是折磨训练她们,还教她们各种东西,例如奇门遁甲,权谋心计,医理毒术等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们混进宫中接近太子,伺机刺杀。
说起来倒还要感谢莲司,否则叶笙和姜婉两个经年远离世俗的女子,若身无长处,又要如何在这利益熏陶的地方存活?
叶笙脸上的讥嘲转瞬即逝,抬手饮酒时,那掩在宽袖之下的凤眸倏尔现出一丝凌冽的寒光。
老韩头似乎有些意外,虽眼底没有醉意,但也是满面通红,酒气熏天。可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白衣少年依旧芝兰玉树,紫衣少女兀自巧笑倩兮,皆是神清气爽,气定神闲,没有丁点醉意。
他看了看同样有些吃惊的云少凰和苏霈,忽而朗声笑道:“我们三人久经沙场,论酒量,自诩千杯不醉,倒头来却比不过两个娃娃,有趣有趣!”
云少凰也笑着叹道:“哎,我可是不敢小看他们了。叶小弟身为男儿便罢了,可是连姜姑娘竟也能斗酒三千,不落人后,实乃海量也!我等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苏霈瞟了眼皓齿蛾眉的姜婉,默不作声,似是赞同了云少凰的话。
叶笙一笑置之,并没有过多解释。这些事情说多了反而会引起怀疑,不如不说。
想到此,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秦水河畔闻到的几丝异味,彼时只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多做深思。现如今酒意醺醺,脑中却陡然掠过一个骇然至极的想法,不觉心跳得快了快。
她抬眸看着云少凰,聂眉问道:“明日秦帝会亲临秦水河畔,参加迎春大典。可宫外不比宫内,处处暗藏杀机。若有人趁机混入队伍,想置皇上于死地又该如何?”
云少凰正喝着酒,不防她忽然这么问,虽觉得奇怪,但此事告诉她也无关紧要,便道:“皇上由京师卫戍部队的三千禁军一路护送至宫门口,而宫外另有京卫指挥使领着五千兵马迎驾,我也会带着一队赤罂骑全程保护。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裴公公亦是武功绝佳,非比寻常之辈,且又有皇室秘卫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这样的守卫,已经称得上固若金汤!然不仅如此,京兆府和清羽营也会全力出动,将主街通往东郊的路途戒严封锁。如此严防死守,可谓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在这样的阵仗之下,若还有谁不长眼地想要谋害圣上,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听上去的确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但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不相信在这般严密防守之下还会有刺客出现,就像云少凰所说,全京城的人也都会觉得挑选明日行刺乃是一桩愚不可及的事情,才会更加放松警惕不是吗?
“若有人想要行刺,除了当面刺杀之外,还可以有许多法子。”叶笙缓缓沉声道,“按将军所说,迎春是举天下百姓都可以参加的盛事,京师卫戍部队、京卫指挥使司、京兆府、清羽营这些虽都做好了守卫工作,可一旦出现意料外的情况,谁也无法保证会没有人趁乱行刺不是吗?”
她这一说,云少凰的脸色倏然难看起来,他何其聪明,一下就抓到了问题关键,蹙眉道:“你是说,很可能会有人在大典上故意捣乱,从而引起恐慌?”说罢,他眸色微微一凝,“的确……如果围观的百姓忽然都轰散开来,必使人仰马翻,措手不及。混乱之中,各大部队根本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找到并保护皇上!若再有人趁机引开裴公公,几个秘卫纵使武功高强,恐怕也无法拦住所有刺客……”他越说越感到心惊,声音也缓缓轻了下来。忽然觉得他们这般严防死守,却根本没有半点效用,许是一个小小的计谋,便能瞬间令他们土崩瓦解。
连苏霈和老韩头也不约而同露出惊恐的神色。
叶笙看着他深邃的目光,话音一转:“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一点浅显之见。将军说的也不无道理,帝都京城所有武装势力齐齐出动,哪还有不法分子敢作乱?”
云少凰却摇了摇头,正色道:“不,你说的对!”他深思片刻,忽然朝叶笙拱了拱手,字斟句酌,“多谢叶小弟提点,我稍后便进宫去见皇上,共商此事。却不知叶小弟还有什么高见?若是有,少凰在此恳请不吝赐教。此事不但关乎圣上安危,同时也干系着大秦朝局与天下百姓!”
叶笙垂着眸沉默,良久,才抬眸对上男子的眼睛,微微笑道:“我不过一介寻常布衣,天下如何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但碍于先前将军善心仁德,救了小妹一命。如此一来,为了报答恩情,我也不好敝帚自珍。”叶笙慢条斯理地说道,“此间涉及皇权大事,叶某也不可多有置啄,只能告诉将军一句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古有卧龙先生空城退敌,还看今朝?”
听罢,云少凰盯着桌面若有所思,模样极是认真。没过一会儿,他便仿佛领悟了什么一般,蓦地站起了身,连连朝叶笙揖了几礼。那目光璀亮得好似浮翠流丹,就连神情也一下拨云见日,豁然开朗起来。
霎时,也顾不上桌前另外两个尚自囫囵懵懂一知半解的人,抬脚匆匆便往府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