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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人已经断了气。她的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痕,脖子和腿上全是铁棍抽出来的痕迹,唯有脸安静又安详。躺在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怀里,做着鲜艳漂亮的蓝裙子美梦,她离去得一点儿都不痛苦。
痛苦的是被留下来的人。
麦基每个骨头都在用力,每个骨头又都无力。他想抱紧她,温暖她,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堆积在她的面前讨好她,看着她笑,听著她软软地叫哥哥,和她一起分吃一小块面包。辛苦又快乐。
可这一切如泡沫一样,破碎在冰冷的夜。
他突然想起来,这本来就是个泡沫。
玛丽走的那一晚是夏夜,天没有这么冷,身上还穿着红裙子。他歇斯底里地叫,歇斯底里地哭,歇斯底里地拿起铁条捅进那个一手养大他们也毁了他们的男人的肚子。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男人浑浊的眼睛流露出愤怒、讥嘲、冷酷以外的情绪,那样的惊恐仓皇,与他和玛丽挨打时一模一样。那时候,他终于知道那个欺压着他们的山根本不是山,只是一块一敲就碎的硬泥巴。
但他知道得太晚,太晚。
……
这些是很多很多年的事,那眼前这个是谁?
麦基恍恍惚惚地思索,晕晕乎乎地分不清真真假假。
丹夫将麦基像抹布一样拖出来,想将玛丽从他怀里掰出来,他却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手用力挠丹夫的胳膊和手背,全无章法。
细微的疼痛刺激丹夫的神经。它有点不解和无奈。
克莱斯重新醒来,对一人一龙一尸体闹成一团,冷眼旁观。
小镇没有棺材铺。麦基去镇上最富有的人家偷了个精致漂亮的木箱子,玛丽装在里面,小小的,瘦瘦的,像个可爱的娃娃。麦基给她换上一条蓝绿色的裙子,袖子有点长,肩膀有点宽,裙摆有点大,可镶着金丝边缀着珍珠粒,样子十分漂亮。麦基说,等她大了就合身了。箱子里还放了几套其他颜色的连衣裙陪葬。他本想放食物,又怕招虫蚁。
置办好一切,他挑了个小镇后头的一块高地当玛丽最后栖身之所。此处风景秀丽,冬暖夏凉,是个好去处。
麦基和丹夫默默地挖土,到十分之一,克莱斯拿着三柄铲子从小镇走来。
麦基很吃惊。印象中的克莱斯心狠手辣喜怒无常,想不出他能做这样具有人情味的事情。
“葬完就别惦记。”克莱斯狠狠地铲起一抔土。
拜完新坟回来,麦基精神稍好。这一切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如今不过从头再做一遍。
克莱斯顺着小镇主道往外走,丹夫突然道:“太亚。”
克莱斯道:“应该还在仓库。”麦基闹了大半夜,对它一点影响都没有,照旧睡得香。他们离开时叫过它,它睡得很死,要不是两个鼻孔还冒着热气,丹夫大概要像麦基一样痛哭一场了。
他们又回转仓库,还没靠进,就看到一抹鲜艳的小红裙坐在仓库前面,呆呆地看着小镇的方向,直到发现他们才跳起来,欢喜地笑。
俊美无俦的太亚坐在她身边,反倒无人注意。
丹夫疑惑道:“她不是……”
“哥哥!”玛丽扑进他的怀里,一脑袋不停地拱着他的肚子。
麦基呆了半天,才重新抱住她,“玛丽?”
玛丽伸出小手抚摸他皱起的眉头,担忧地说:“哥哥太累了吗?今天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好。”麦基毫不迟疑地答应了,牵着她回仓库。
两人窝在仓库角落里说话。玛丽坐下时小心翼翼地捋了捋裙子,生怕压皱了。麦基说故事哄她,克莱斯时不时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故事里,以大魔王的形象。
到中午,玛丽怕他肚子饿,翻出一块藏起的小黑面包,和麦基两人分着吃了。
麦基脸僵了僵,默默地塞进嘴里。
吃完午餐,麦基督促玛丽午睡,等她睡着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仓库。克莱斯和丹夫抬眼看他。麦基缓缓道:“是玛丽……最后的那天。”
丹夫学老瘸子拐了两下:“他?”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麦基恨意依旧。“他算是我们的养父,闹荒的时候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连同其他几个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起,教我们偷和骗。年长的出去干活养活他,年幼当做人质扣押。”
克莱斯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我杀了。”麦基弯下腰,抱住头,沉浸在不堪的回忆里,“那天我照往常一样出去干活,但运气不好,这个镇太小,镇上的人对我们很提防。我到傍晚才抢到半块奶油面包,回去就看到玛丽躺在血泊里,浑身是伤……理由是他要抢我送给玛丽的红裙子换酒钱,玛丽不肯。”
克莱斯道:“这个幻境是用你的回忆创造的。”
麦基低声道:“对不起。”他知道,他当然知道。走进小镇的第一步他就已经知道,所以直接来仓库。这么多年来,他无时无刻忘记过玛丽,这是一个伤口,持续作痛却永不结疤。能够再见她,即便是虚构的幻境,他也感到满足。
丹夫道:“他又来了。”
果然,昨天被丹夫用铁条砸得脑浆飞溅的老瘸子拎着酒瓶,完完整整地晃悠回来。
克莱斯道:“你昨天为什么不杀他?”
麦基羞愧道:“我怕杀了他,幻境就会消失。”
克莱斯从柴堆后面摸出那根重复利用的凶器,交给麦基。“你不想她一次次地痛苦死去吧?”
麦基肩膀一抖,伸手接过铁条。
老瘸子还没到跟前,已经骂骂咧咧起来。
麦基看着他,仇恨如火山爆发,拿着铁条冲上去,一阵暴打。老瘸子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酒瓶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他又摔在地上,压着碎片,痛苦呻|吟打滚讨饶……
丹夫看麦基打了半天都没什么实质进展,一把抢过铁条,示范道:“这样。”
一棒子下去,老瘸子脑瓜开花。
麦基呆呆看着老瘸子的尸体,胸膛急剧起伏,半晌才感觉到玛丽害怕颤抖地身子贴着自己的后背。“不怕不怕。”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将玛丽拉到面前,轻轻地抱住安慰。
克莱斯神色阴沉。
老瘸子的尸体在这里,玛丽在这里,仓库在这里。幻境还在。
玛丽吓坏了,小声抽泣,麦基哄了半天才将她哄得睡着,出门就看到克莱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希望动动念头这个幻境就会消失,但我做不到。”
“不,你做得到。”克莱斯用脚尖勾起铁条,轻轻一挑,挑到麦基面前。
麦基抓住铁条,疑惑地看着他。
克莱斯面无表情地说:“杀了玛丽。”
……
“你疯了。”麦基像丢烫手芋头一样丢开铁条。
麦基是解开幻境的关键,克莱斯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在现实里,你已经亲手杀了老瘸子报仇,所以造成这个幻境的执念并不是你对老瘸子的仇恨,而是对玛丽的遗憾。”
麦基心头一震,转头看着乖乖睡在太亚身边的玛丽,五味杂陈。他当然遗憾,是十分遗憾,万分遗憾。要是当初他早一点鼓起勇气反抗,玛丽就不会惨死在那个人的手里。不,这不仅仅是遗憾,根本是懊恼,痛悔!
克莱斯重新将铁条放在他手里,好声好气地说:“这只是幻境。”
“她是玛丽。”麦基呢喃。
“她不是。玛丽死了,眼前这个只是你记忆制造出来的幻象。”
“她是。”麦基钻入了死胡同,怎么都不肯出来。
克莱斯道:“玛丽这么爱你,一定不希望你死吧。”
麦基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抗拒,仿佛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克莱斯道:“我们在幻境里呆了一天一夜,吃的是幻境里的食物。你猜我们真实的身体能坚持多少个一天一夜?”
麦基浑身一震。
克莱斯拉起太亚,又叫上丹夫,头也不回地往小镇外走。
“我不认识玛丽,但我想,她很爱你,也很爱这个世界。她没走过的路还有很多,这世上没人比你更适合帮她走下去。”
小镇一点点地消失,像有时限的魔法。克莱斯看着麦基顺着那条逐渐消失小镇主道一步步地走来,脚步沉重,神色僵硬,如行尸走肉。
“你做到了。”
麦基看着他,猛然挥出一拳。换做以前,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克莱斯出手,可现在的他并不是平时的他。任何人亲手杀了自己一直守护的最亲的人,哪怕是幻境,也会承受不住。玛丽喊“哥哥”的声音不时在他耳畔回响,让他迷茫到底自己是幻觉还是玛丽是幻觉。
克莱斯单手接住,瞳孔猛地一缩。
丹夫惊疑地看着面前的景色从小镇变成树林又变成油菜花田,不安地想变身,却发现依旧不行。
麦基转头,看着那条熟悉的插在油菜花田中间的小道,突然前俯后仰地笑起来。他不停地擦眼泪揉肚子,笑得十分夸张。
克莱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大步朝前走去。
丹夫道:“是什么?”
麦基笑累了停下来,觉得自己可悲又无聊,意兴阑珊地说:“他的家。”
小路尽头是格兰瑟姆庄园。仿佛预知他们的驾临,白漆铁门大敞。
克莱斯平静地穿过前方空地,走入大宅中,没多久又平静地走出来。
麦基看着他手里沾血的匕首,看着下沉的夕阳及余晖照耀下雄壮巍峨的宅子,实话实说:“没效果。”
克莱斯将匕首放入靴内,转身进屋,“这里有客房。”
就算这里有客房,有佣人,有蛋糕牛奶,有新鲜蔬果,生活舒适,可克莱斯等人都无心欣赏。麦基像游魂一样追着克莱斯让他想办法。挥出那一拳之后,他对克莱斯的畏惧像是裂了一道缝,勇气时不时从缝隙里喷射几发。
克莱斯将格兰瑟姆老爷和格兰瑟姆夫人的遗体并排放在他们卧室的大床上,还盖上了被子,自己坐着边上的躺椅思考。
麦基道:“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嗯。”
“你杀他的时候不会心悸手软吗?”
“这是幻境。”
“可那张是你父亲的脸。”麦基觉得不可思议。
克莱斯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也只有那张脸是父亲。”
“……我毫不怀疑如果这个是真实的他,你也会毫不留情地挥剑。”
克莱斯眸色一沉,“他给了我生命,却摧毁了我对世界一切美好的想象。”
“至少他保证了你的温饱。”
“我宁可他遗弃我。至少对父亲和家这些词,我还能保留一点卑微的想象空间。”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麦基愤怒地讥嘲,“看看我过的生活,你真的觉得你受到的那些挫折不可容忍吗?被遗弃的小孩不止吃不饱穿不暖,而且毫无安全感,天天过得提心吊胆。”
克莱斯想起玛丽和老瘸子,语塞。不过他绝不会口头承认,“你现在是要和我比谁小时候过得更惨吗?”
麦基道:“我在提供解决问题的建议。”
“丝毫听不出来。”
“我对玛丽心存愧疚和遗憾,所以去除幻境的方式是……斩断这份牵挂。那么你的心结是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对格兰瑟姆老爷和夫人怀有恨意,我想解除幻境的方法或许是……”
麦基看着他,突然笑了笑。
克莱斯皱眉。
半夜十二点好似魔法重置装置。
克莱斯和麦基看着躺在床上那对没有生气的夫妇突然开始呼吸。麦基觉得一切都诡异极了,更诡异的是克莱斯点燃了蜡烛,放到两人的床头。
“啊!”格兰瑟姆夫人惊叫着醒来,吃惊地看着站在床边有点眼熟的青年,“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她色厉内荏地喊。
克莱斯怯弱地垂下眼眸,“我是克莱斯……妈妈。”最后两个字,轻如蚊鸣。可麦基知道,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远没有他表现得那样轻描淡写,或许用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更合适。
格兰瑟姆夫人被吓到了。她一边尖叫一边拼命地推着格兰瑟姆老爷,“天哪!我一定是在做噩梦,这个噩梦真是太可怕了。那个废物……哦,我不是故意侮辱你的血统,但我太震惊了,简直无法忍受。我完全没办法和他呆在同一间房间里,一想到我呼吸的和他是同一片空气,我就觉得要窒息了。”她推醒格兰瑟姆老爷之后就跳下了床,拿起大衣披在身上,戒备地看着克莱斯,犹如一只张开刺的刺猬。
格兰瑟姆老爷迷迷瞪瞪地醒过来,看到克莱斯也是吓了一跳,随即冷淡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克莱斯道:“乞求您的原谅。我不该擅自离家出走。”
“你在说什么?”格兰瑟姆老爷皱眉。
格兰瑟姆夫人冷笑道:“你管离开两个小时叫离家出走?哦,那庄园里可怜的工人们天天在离家出走。但是,同你不一样的是,他们是在辛勤的劳作,为了格兰瑟姆庄园变得更加繁荣而努力。我想以你的脑袋是绝对不会理解的。”
克莱斯这才知道原来幻境里的这一天是他离家的那一天。
格兰瑟姆夫人去抓门把,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惊诧地叫起来:“我的天!你居然反锁了门,太可怕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奥德莉,我可怜的奥德莉怎么样了。”她飞快地打开门冲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格兰瑟姆老爷、克莱斯和麦基三个人。
格兰瑟姆老爷道:“你选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时间出现。”
克莱斯道:“我只是想求得您的谅解。”
“没有这个必要。”格兰瑟姆老爷撇开头,仿佛看他都觉得玷污眼睛,“没事尽量不要出房间。”
麦基突然明白克莱斯仇恨的来源。眼前这个充满厌弃情绪的老人是克莱斯的亲生父亲,这是来自至亲的伤害。他的童年或许充满了贫穷、饥饿、寒冷和毒打,可是他有玛丽,他们互相舔舐伤口,彼此提供温暖,在最绝望的时候还有一个亲人站在背后支持你,鼓励你,疼惜你。可是克莱斯没有。他衣食无忧,遭遇的却是冷漠。格兰瑟姆庄园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笼子。他人在这里,精神却无处寄托。
“您为什么这样讨厌我?”克莱斯问。
格兰瑟姆老爷惊奇地问道:“讨厌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从不讨厌你。”看着克莱斯微微亮起的眼睛,他残忍地继续道,“那简直在浪费我的感情。”
……
这段对话并不是幻境虚拟的,而是真实存在过,只是时间地点不一样而已。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因为他的样子让以美貌著称的格兰瑟姆家蒙羞。他的父亲是个执着追求美丽的人,自己就像一个不能销毁的瑕疵品,每时每刻地提醒着他的失败。
嘲讽、轻蔑和忽略是他最常接触的情绪,时间一长,他就不喜欢出现在人前,也不喜欢与别人说话。沉默寡言的孩子给人阴沉的错觉,于是他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于是越来越沉默寡言,不断地恶性循环。
格兰瑟姆夫人很快回来,看到他还在房间里,几乎要咆哮了,“行行好吧,格兰瑟姆大少爷,回到你的房间里去。你简直像个无家可归的鬼魂,真叫人害怕。”
麦基怕克莱斯一时冲动又杀了他们,忙拉着他出房间。
他们的脚刚刚迈出,门就在他们身后重重地摔上了。
麦基道:“你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
克莱斯道:“我确定我小时候没有半夜跑去别人房间的习惯。”
丹夫被关门声吵醒,站在走廊看他们。
麦基道:“得快点解决了,想个办法让他们原谅你吧。也许做件漂亮的衣服或者好吃的蛋糕?”
克莱斯道:“按照你的思路,我们会被活活饿死。”
“什么意思?”麦基在原地想了很久,恍然大悟,“应该是你原谅他们!”这里的格兰瑟姆老爷和夫人都是幻境,根本没有意识。他联想到玛丽,心情微微放松。
第二天清晨,格兰瑟姆老爷和夫人一下楼就看到克莱斯站在楼梯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神色温柔。
格兰瑟姆老爷停下脚步,看着他目光冰冷。
格兰瑟姆夫人快步冲下来,指着他的鼻子道:“真叫人不安生!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克莱斯突然上前一步,抱住她,柔声道:“妈妈,我爱你。”
……
格兰瑟姆老爷和夫人消失了。
格兰瑟姆庄园消失了。
油菜花田也消失了。
眼前依旧是叫人恨之又恨的暗夜里。
空中如纯白棉絮的细碎花瓣飞舞,太阳正要升起。
正在厨房里解嘴馋的麦基眼睁睁地看着手里的鸡腿化为乌有,郁闷地冲过来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克莱斯脱掉衣服,露出精壮的身躯,冷漠地说:“我要洗澡。”
“这里没有湖。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你真的原谅他们了?”
克莱斯冷笑一声,淡然道:“我爱妈妈,一直爱。”只是抱住格兰瑟姆夫人的时候,在心里不断地催眠自己这个人是母亲而已。
麦基还想问清楚,就被太亚一把拉到后面去,撞入丹夫的怀里。
太亚上上下下地打量克莱斯,确定他毫发无伤之后,皱眉道:“你们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
克莱斯转头看他,见它不再像幻境里那样木然呆滞,才开口道:“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