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修)

七穹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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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最原始的驱动力无非三种:贫穷、饥饿和繁衍。

    菲恩在她身上。手指陷进她的发间,另一只手擦过耳沿撑持床垫,薄唇微不可见地发着抖,裹杂粗喘一寸一寸下落。

    鼻息柔软蒸热,拂撩着肌肤表层。他却骤然停下了动作,悬在离她不过半指远的距离。

    半开放的空间里有太多光源,他的影子也明昧虚实,仿佛从四面八方压降而来。

    隔着暧昧的朦光,他注视着她,胸口激越起伏。

    眼里酝酿的情感过于繁冗,以至于难以解读。

    “怎么了?”朱诺抬起手,想去碰他的脸。

    菲恩全身猛地一阵寒颤,好像在刹那间失去了维持平衡的能力,摇摇晃晃掀身坠下床,避退到墙壁与立柜形成的一个狭仄角落。

    面孔隐没在蜷曲的胳臂里,满室只有他躁动嘶哑的抽吸声,似乎从干热肺叶间径直冒出来。

    朱诺很久都没有再出声。她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的夜灯,终于艰涩开口:

    “菲恩……”

    他仰起脸,夜灯的光点跃进眸中,犹如一封冻火,恍恍惚惚地摇振着暮色。

    “他逼我看。”他忽然说。

    朱诺跪坐在他面前,用指节顺理他微鬈的发尖。她一言不发,像在等待着什么。

    菲恩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

    “我母亲被囚禁在地下室的那段日子……他一直逼我看着。”声音粗糙沙质,布满仓皇的颗粒。

    她伸出手,触摸他依旧红热的耳廓。将他的脸扳正,额头相抵。他额间很凉润,稀薄濡冷的汗水已然半干。

    菲恩闭起双眼,睫毛顶端擦蹭过她的鼻梁。

    这一晚,她没有离开。

    他们裸裎而对,皮肤各自一层淋漓涔汗,缠磨熨烫间,床被也湿热混卷。他睡得很沉,不时轻声梦呓,如同在呢喃情话。朱诺没能合眼,直到黎明时分才昏昏入眠。

    她可能做了一个梦,一切细微之处和情节发展都遗落在梦里,唯独醒来后还能追想起一种愉快的滋味。

    朱诺抽出床单裹住身体,菲恩还睡着,眉头紧皱,浓泽的金发泛有潮汽,像离海水最近的一枚沙粒。

    想抽烟。

    她靠在床头,出神地凝视食指骨节上艾薇的名字。

    驱车回家时几个催债电话接连打来,她说服对方宽限几日,转而联系了刘易斯。

    “最近可什么比赛都办不成。”对方的语气里不难听出抱怨,“有一批从纽约调来的条子专门负责调查这个。还记得上次山路赛差点打败你的保罗吗?前几天进了牢子。保险起见,酒吧里的格斗比赛也停了,最近的营业额下滑了足有百分之六十……”

    “有私活儿么?”

    朱诺打断他的长篇累牍。

    “好像有一个。”

    电话另一端一阵窸窸窣窣,刘易斯小声嘟囔着,“委托人是菲奥娜·菲尼克斯,内容保密。我可不懂这些富家小姐莫名其妙的保密原则,连她爸爸都很信任我……”

    菲尼克斯。

    “我知道了,”朱诺干脆断线,留下一句,“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她调转方向盘,倒车入位。

    路边几丛枯枝残叶,被轮胎深凹的防滑纹碾过,细细地咯吱作响。

    人行道尽头并列两间电话亭,橙红的外漆痕裂斑驳,金属门闩与把手上满是锈迹。默立半晌,她走进左手边的一间。

    路德维希在她宿舍楼下的这间电话亭里安装了防窃听设备,用以作为两人之间秘密通信的基点。

    听了她的陈述,他下定判断:“这将是你和菲尼克斯家族的第一次试探性接触——接下来吧,然后把进展汇报给我。”

    朱诺应允下来,挂断电话。

    对于自己“国际刑警情报线人”的新身份,她至今还有种混沌的不适应。她拥有一个线人必备的嗅觉和机警,却无法忽视这一身份所带来的疏离。

    她随手检查邮箱,然后开门进屋。林赛完全敞开的衣柜挡住了通路,她叹了口气扣阖柜门,无意间瞥见潦草堆放的衣裙鞋袜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林赛视若珍宝的小保险箱不见了。

    第一反应是宿舍遭了窃,朱诺目光逡巡四周,发现她的那一侧桌椅立柜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

    无论是谁拿走了保险箱,目标都格外清晰明确。

    她放弃了思考,弯腰摸索拉开最后一格抽屉,移开书本和杂物,碰到深处的一小盒烟卷。

    她点燃了一根烟。烟头焰芯焚热,熏得指尖微痒。

    注视着虚白淡雾升腾而起,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含进嘴里之前又将它掐灭。

    “还是算了。”

    烟头扔进马桶冲走,朱诺又把烟盒塞回抽屉。

    戒瘾是件贯穿始终的事,不存在哪怕半分钟的喘息期。

    她忍不住凑下.身去闻指间残存的烟草味——浮在表层的辛气消散,只剩下一股清腥的泥土的气味。

    她感到罪恶,却又无计可施。直到余光瞥见指间的纹身,有如电流烫在皮肤,头脑瞬间清醒,她立刻钻进盥洗室冲洗手指。

    这时,房门开了。

    一阵钝涩声响盖过汩汩水流,像是不连贯的高跟鞋刮磨地板。

    出了浴室,触目所及只有林赛床尾歪倒的两只高跟鞋,其中一只断了鞋跟。床上一片狼藉,薄被突起成一种环抱双肩蜷缩身体的姿势。

    “没事吧?”

    朱诺张了张口,话到唇边,吐出一句稚拙的关切。

    自打她卸下陪审团的职责回到学校,就发觉林赛的表现总有些古怪的不自然。

    对面没有传来回音。

    朱诺便不再多言,回到自己的床上,将刘易斯发来的接货时间记录下来,设定好闹钟。

    她向来不喜欢窥探别人的*,或者追问不休。

    翌日傍晚,朱诺准时驾车出发。菲奥娜·菲尼克斯提供的地址就在姐妹会的别墅,因而她轻车熟路很快抵达,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提早了一刻钟。

    她百无聊赖地降下车窗。凤凰城的雪季已过,庭园里悄然茂出芽绿,似乎要随着曛风一同泼漫到眼前。

    尘土乍然飞洒,一辆红色保时捷横冲直撞拐进庭园。

    车上走下两个人影,看在眼里分外熟稔。她先是认出了乔治,另一个人趁按铃的空当,懒洋洋倚住了红砖围墙。

    两支野玫瑰被他踩折脚下。他四下巡望,神态相当放松。

    是弗莱。

    两人很快被迎接进门。朱诺又等了片刻,准时按响门铃。

    一个姐妹会的骨干将她领进门厅,叫她在原地稍作等候,然后自顾自上了楼梯。

    亲密的交谈声间杂着一串又一串笑音,从数步开外的客厅传来。

    经由切割装饰的菱形镜面里,隐约可见一个穿红裙的细瘦女孩。她半侧着身,绒密浓长的金色卷发披散着,波浪似的没过背脊。

    姐妹会骨干一面拾阶而下,一面递来一个包裹,和一张对折的卡片。

    朱诺将包裹放到后座,动手翻开卡片。

    有两行工整亭匀的字迹横展在纸面上:

    “送去凤凰城警署,交给前台代收处。”

    下面一行更加细窄:

    “不要透露跟寄件人有关的信息。”

    她不是没有接过类似神秘的活计,按照规矩把卡片撕碎,扔进车载烟灰匣里烧成粉末。

    发动汽车前,她往座椅上的包裹瞟去一眼。

    包装纸盒表面一片空白,只贴了一张硬胶纸,纸上印有几个大写字母:

    致霍恩警探

    上帝之吻

    负责接待的警员对包裹进行了检测,尔后签了一张收据交还给她。朱诺急于赶回姐妹会交差,迎面就撞上唐纳德警官阴霾密布的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审视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手里的收据,“霍恩警探?”

    “我替人送点儿东西,赚些外快。”

    朱诺耸了耸肩,随口敷衍道,“总得养活自己。”

    回到姐妹会,天还没完全暗下来。

    朱诺这次被一路引进了客厅。

    不一会儿,红裙垂坠的蕾丝嵌边进入视线。她抬起头,与一双绿眼睛相碰。

    那绿色鲜辣活泛,像是在滚滚流动。

    菲奥娜中等个头,身形纤长。她径自走向电视侧前方的单人沙发,与朱诺擦肩时冷不防扬起手,在她掌中塞了一个信封:“你的报酬。很可观的收入,对吧?”

    厚重的一叠钞票在手心里往下沉坠,极富实感和分量。

    菲奥娜的声音酥甜,有着平滑动人的纹理。

    “菲恩喜欢你么?他最近好像一直跟你在一起。”

    眼睫振动,她细声说,却并不看向朱诺的方位,“请你劝他多来看看我,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朱诺点点头,准备告辞离开。

    “听说你和林赛是室友,你加入姐妹会也是她引荐的,对么?”

    菲奥娜突然开口,窒住她的步伐,“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吧,是弗莱送给我的。他真好,总是乐于分享。”

    她眨眨眼,句尾的语调愉快地上挑,“明天他们才会在网上公布,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才行呀。”

    一张光碟被吸入播放器,两秒的加载过程显得格外漫长。

    菲奥娜不动声色,嘴角噙着笑意,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

    电视屏幕一阵频闪,接着出现画面。

    镜头角度稳定,或许用了三脚架。

    模糊环境里,垂地窗帘欲盖弥彰地虚掩着。室内光线昏暗极了,一切或静或动的物体都成了零散泼洒的色块,根本无从分辨线条和面貌。

    “交给你们了。随便怎么玩都没关系,别弄死就行。”

    说话那人面貌隐匿在背光的阴影中,仅有一双闭眼闪烁着微寒的芒点。

    他轻轻淡淡下达了命令,随后背对着镜头闲坐下来,双腿放松交叠。

    室内太暗了。朱诺只能勉强辨析出床的形状,还有衣物窸窣脱落脚边、濡热肌肤激烈摩擦的琐碎动静。

    “求求你们……”

    一片混沌中,唯有林赛的哀泣格外清晰,字字尖利如刃,裹带着疼痛的麻痹感贯穿耳膜,“弗莱,弗莱!”

    布料被粗暴撕扯的哗响传来,哭喊被碾压成残断的痛呼和呻.吟。

    镜头中那个姿态闲淡的背影始终无动于衷。

    朱诺霍然扭开脸。

    手指骨节用力地按住眉心,直至皮肤红肿生疼。

    一旁的菲奥娜笑出声来。

    不加掩抑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如同一块污渍黏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