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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汗津津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朱诺勉强缓过神,“乔治……”
“他的车撞倒了球队训练场的铁丝网。”
通话另一端,菲恩轻声说,“他伏在方向盘上,像是睡着了。”
林赛青蓝苍白的死状唐突撞进脑海,朱诺不禁心头发沉,飞快问道:
“准备尸检了么?还是说他的家人已经领走了尸体?”
“乔治没有家人。”
菲恩说,“他父亲去世后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全都存进了信托基金。母亲改嫁到法国,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生活。”
他的语声淡而无味,听不出情绪和内容。朱诺却莫名感知到他竭力内敛的低落。
“我很庆幸,菲恩。”她突然开口。
他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
“嗯?”
朱诺略微迟疑,还是说:
“庆幸你当初没有走上这条路。”
庆幸你捱过那些苦难时光,遇见了我。
她对乔治的印象还停留在集会时初见,他作为社会再教育项目的一员,是唯一一个开着豪车前来赴会的。他好像跟所有人都合得来,甚至包括朱诺。
乔治从没把她当作一个态度冷淡的怪胎。
陷进回忆里愣愣出神,只听见菲恩又道:
“他死前给在法国的妈妈打了个电话,可被她错过了。”
他叹了口气,极轻的一声,像羽毛扑落耳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妈妈还在不断试图联系上他——”
朱诺摇了摇头,说不清心底感受:
“只是他再也没办法接听了。”
靠坐床头静默片刻,她裹上一圈厚围巾,深深吸气,又缓慢地吐出来。
进入楼前电话亭,她迟疑许久,才抬手拨号。
提示音响了三遍,路德维希的办公室内始终无人接听。
朱诺只好折返宿舍,替林赛那一端房间掸去积灰,然后整理书本去上课。法学院的授课厅尚在步行范围内,迟到了十五分钟,被拒绝进入教室。
她靠在门边,沉默地合了合眼。
窗外正对着一顶青苍树冠,枝叶繁密芽绿翻新,在湿茫雾气里兀自矗立。这棵树昔日被一位菲尼克斯亲手植下,如今已抽长过百年岁月。它的肌骨体肤由中心开始溃烂腐坏,虫蚁在疮孔脓液中钻进钻出,窥视着偌大城市的每一束蓬勃血脉,和每一次艰涩呼吸。
她不敢妄自揣度乔治的死因,却凭空认定这与昨夜那一场交谈脱不了干系。
下课时间,学生鱼贯而出。有个黑皮肤的女孩停下脚步,观察她几秒钟。
“你是朱诺?”
女孩不确定地抿着嘴,再度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菲奥娜叫你去姐妹会的别墅见她——顺便一提,你应该把姐妹会的徽章时刻戴在胸前。”
女孩的话如同指甲边沿一根倒刺,不够激起痛感,只是时刻磨损着的感官。
“这是为了缅怀林赛么?”朱诺冷不防地问。
显然被吓了一跳,女孩颇为尴尬,嗫嚅半晌才说:“这是为了向菲奥娜效忠。”
仿佛找回了信仰根基,她的话语也重现充足的底气:“这个学校里能找出很多个林赛,但菲奥娜·菲尼克斯只有一个。”
“我加入姐妹会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这一点。”
见女孩眉间皱起,似是不愿再将对话继续下去,朱诺迫使自己放松神情,大笑着去拍对方的肩,“别再发愣了,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说真的,谁会缅怀林赛呢?”
她笑得前仰后合,血管里如同搏鼓着融冰。
“哈,没错。”
女孩终于也同她一齐笑了起来,“毕竟我们都清楚她干了些什么……”
朱诺佯作惊奇道:
“我只知道她缠着弗莱不放。”
左右瞧见四下无人,女孩凑近了她,降缓音量:
“她们都说弗莱连碰都不想碰她,反倒把她交给兄弟会的成员玩儿了个遍——你看了视频么?那一次好像是乔治主导的。也算她走运,乔治至少还是弗莱亲自挑选的助手。不过谁叫她后来自杀了?可能也是为了给自己留点脸面。”
女孩后来又断断续续讲了些闲碎琐屑,而朱诺没在听。
乔治身亡的消息尚未传播进校园,姐妹会里谁也不了解林赛死去的真相。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
朱诺去了姐妹会的别墅。
花园清宁,枝杂丛生的枯草和玫瑰已被拔除,土壤稀松而赤.裸,洒水机喷发的汽雾形成一道圆润弧光。淡白阳光倾轧下来,水线也熠熠辉闪。
菲奥娜不在门廊,也不在客厅。
朱诺正欲找人问询,悬挂在墙面正中的电视屏幕忽而亮起来。
她听到电流疯狂窜输的嘈乱声响。
可能是手持摄像机拍摄,画面极不稳定,扬声器里一阵呜咽,尔后轰隆起奇异的杂音。
满屏尽是浓稠黏腻的夜色,客厅吊灯毫无征兆陡然闪熄,仿佛是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晰。
朱诺望见一辆红色保时捷,将林赛留到人工湖的堤岸上,随即绝尘而去。没过多久,另一辆轿车悄然驶来,停驻在保时捷方才刹车的位置。
车门半开,走下一个高挑人影,疾步冲至湖边,在紧要关头拉了林赛一把。
——朱诺认出了自己。
吊灯重新燃亮,室内灌入明黄耀跃的光。
“你对这段录像有什么看法?”
菲奥娜肩枕沙发靠垫,双腿搭沉在另一侧的宽长扶手上,深红裙摆略微掀扬,露出白色吊带袜的一角。
她的语气很平常,像在关心朱诺的感冒症状。
朱诺眼睫微跳,无数个念头掠过眼前,其中最醒目的一条,是昨夜乔治对她说的话:“如果菲奥娜或者弗莱问起你那天晚上的行踪,你可以告诉他们,是我通知你来接林赛的。”
思维极速散开收拢,紧接着她有了主意。
“我知道当时林赛肯定在兄弟会,只是不想跟我见面。”
朱诺一手撑扶额角,似乎有些难堪,“那通催我走的电话是弗莱逼她打的吧?他本来可以不必这样做。……如果交给我处理,会更干净。”
“比乔治做的还要干净?”
“乔治是个有点胆小的人,弗莱的世界让他害怕。”
菲奥娜轻笑出声:“你可不知道弗莱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朱诺的脸上表情空白,“菲恩全都告诉我了。”
菲奥娜定定注视她两秒,声纹里第一次有了波折:“你不会害怕?”
“至少我没有自杀。”
朱诺流畅自如地说,“希望我以后也不会那样做。”
她与菲奥娜相视一笑,连嘴唇牵起的角度都别无二致,犹如共享着一个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走出姐妹会的别墅,朱诺仍不敢笃定菲奥娜相信了她的说辞。
乔治已死,再把救下林赛描述成受他指使,将会被视为一种有意的推脱和掩饰。她必须承认自己那次贸然的行为抱有目的——而这个目的可以是任何东西,唯独不能出于对林赛的善意。
菲尼克斯兄妹本能地排斥着世间一切的善,尤其当这份善意被施与他们想要摧毁的人。
朱诺心不在焉地驱车开往宿舍,经过一段无光桥洞,后方悄然跟上一辆黑色轿车,窗间贴有严厚的遮光膜。
她仍在出神地思忖,没有多加留意。
十字路□□通灯转红,她正在减速,车体猛地一震。
后视镜倒映出熟悉的黑色轿车,漆面低调喑哑,仿佛能吸纳日光。
“你用不着撞我的车。”
她坐进后座时忍不住抱怨。
驾驶席上,检察官转脸歉意地笑了笑:“我按过喇叭,但是你可能没听见。”
“我失去了一个线人。”路德维希望向她。他照例戴着手套,纯黑粗呢大衣下方是纯黑西装裤,裤线平滑熨帖。他整个人就如同他的车,光洁规整,折角锋利。
朱诺在心里默念着乔治提供全部的线索,抽空问道:
“辞职了?”
路德维希双眼一瞬不瞬,犹如带有无以言说的重量,深嵌进她脸庞的皮肤:“他自杀了。”
她浑身一颤,不自觉迎向他的目光。
“是真的自杀,还是像林赛那样,被伪装成——”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钉入大脑,她短时间地感到窒息,“你的另一个线人是乔治?”
路德维希没有正面回应。眼帘低坠,掩去其中所有内容。
“如果你现在选择退出——”
他说,“我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