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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机场,暮色四合。他们搭上出租车,一路笔直向南行。
朱诺抬手,自内侧擦拭车窗。灰尘被摇晃拂落,纽约城逐渐显露清晰的面貌,正在缓慢沉入夜晚。
纽约的初夏比凤凰城更硬一点,燥一点,热气仿佛冲破皮肤,直掼胸口。
菲恩的手搭过来,不动声色握住她。他的指缝干燥,骨节柔韧,与她发凉的指尖紧密相贴,是一种坚直安定的力量。
时隔经年,再度踏入这里,又是异样的心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她不再是一个人。
“所以,就是刚才在飞机上说的那么回事儿。”
布莱登跟司机热络地攀谈几句,眼睛有些刺痒,不由得抬手揉了揉,撑住椅背转过脸来,“说老实话,我跟朱诺也谈不上真正认识……她倒是请我喝过酒,也只有那一次。”
旁边的朱诺望了过来,而菲恩眉尖皱着,没有出声。
从中学时期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布莱登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多等他的反应,进一步补充细节:“我们之间主要是金钱往来。你知道,我在她身上下注,从来稳赚不赔……你的女友很会赚钱,这是真的。”
薄唇微动,菲恩开口纠正他:
“是妻子。”
“……失误了。”
布莱登将余光斜向公路,确认路况后迅速往回收,“怎么样?挺巧吧。之前还打算告诉你,后来要多打几份工给佩妮雇保姆,忙着忙着就忘了……”
眼珠不安分地转了个圈,他又瞥了一眼菲恩的表情,却不经意碰见朱诺的视线。
她坦然迎向他,表情蒙着很浅的一层无奈:“当年赚来的钱都赌光了,戒了赌才开始还债。”
菲恩问:“烟还会戒么?”
“再说吧。”
朱诺不置可否。眼帘垂低,完全掩去眸中的光,似乎不愿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菲恩也就不再多言,一只手臂揽住她另一侧的肩头。
朱诺依顺地偏过脸,将自己倾靠在他身上,额际刚及他耳根,在后座狭仄的空间里亲密依偎。
车已驶入市区,道路收窄,街景却愈加繁华。
路灯与霓虹无声地亮起,在人来人往中顺利接补了光源。
布莱登已经坐回了原位,却仍忍不住透过后视镜观察朱诺和菲恩。
“如果结了婚的情侣相处是这种模样,我以后还是敬谢不敏了。”他小声嘟囔,“爱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冲动、碰撞、咬合和性张力。曾经有人告诉我……算了,不提她。”
话音急停,他嘴唇一阵拉扯撕动,没能再继续下去。神态也极不自然,烦闷地抓抓头发。
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朱诺难得有意打趣:
“你也有想娶的人么,单身爸爸?”
布莱登重新转头。五官轮廓勾勒着深重的阴影,全部神色也隐埋其中,随着路灯的驳接交替接连变幻。
“我想娶的是佩妮名义上的母亲。”
他不自觉地拖长发音,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犯了懒,又像是摇摆不定、遮遮掩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着个小拖油瓶搬到凤凰城去?当时佩妮还那么小,我家的老古板不让我那么年轻就当爸爸,所以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
司机一口粗野的南方口音,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旋即猛地向一侧打轮,出租车拐了个陡弯,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们在橄榄球队指定的酒店门前下了车。队员们早先已经登记入住,而菲恩找借口错开了出发时间,跟布莱登和她一起搭乘另一班飞机,来得比别人都要迟上一些。
朱诺被他拉着,去前台领房卡。行李不多,他们婉拒了搬运工,自己提到手里。
一回头,布莱登还在交谈:
“一间房,要在菲恩隔壁的……这一层满了?那就给我最贵的房型吧。住七天,账单寄给特里斯坦议员的竞选办公室。”
“我在你们楼上,二十七层。”
最终他捏着磁卡走过来,自然而然往搬运工手里塞小费,指向自己唯一的一个行李箱,随即跟在菲恩身后一同进了电梯。
电梯内部空阔,除去他们三人,仅有两位面露困乏的住客。其中一个半靠镜面,甚至打起了盹。
没人注意他们的低声对话。
“时间不早了,希望我回一趟家还来得及去警局。先把你女友借走一段时间,有些细节需要跟她商量商量……”布莱登说到这里,忽然反应到不对,立刻止住声息,自动朝菲恩歉意地笑笑。
嘴角向上抬了抬,菲恩又一次着重强调:
“是我妻子。”
“是,是。不好意思,还不太适应。你是我同龄人里第一个结婚的。”
布莱登举起双手,歪头说道,“等事情结束以后,你从凤凰城搬出来,好好儿办一场婚礼吧。”
菲恩便看向朱诺:
“想办么?我不知道婚礼是什么样,不过应该很有趣。”
三面都是光整的铜色镜面,里面景象层叠,无止境地拓展延伸,全是影影绰绰的她的背影。
“我没有朋友可以请。”
摇头过后,朱诺问他,“你呢?”
菲恩想了一下,回答:
“我可以请布莱登。”
布莱登:“……”
他敲敲眉骨,掸掉一丝疲惫的抽胀感:“还是别办了,浪费时间。”
菲恩在二十六层下了电梯,而朱诺跟布莱登进了他的房间。
客厅,阳台,开放式浴室,全景落地窗。门厅覆盖着手工地毯,朱诺还有些无处下脚,布莱登先把自己摔进了沙发垫,找到最舒适放松的姿势躺好。
“歇一下,有点累了。自从听说要回纽约,我就没睡安稳过。”
他咽下一个涌到唇边的呵欠,手背挡住肿胀红涩的眼球,“待会我回家应付一下老头子,然后就去纽约警局。有什么需要拿的东西么?”
到这时,他才允许自己显露疲态。
“艾薇那个案子的卷宗。”
在脑中构划了太多次,朱诺几乎不暇思索,脱口而出,“如果可以,把跟艾薇有关的文件都带回来吧。”
话音未散,她敛住眼光,又道:
“麻烦你了。”
布莱登挪开手,低着眼看她。
“有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他略微梗起脖颈,好让自己更顺利地发声,“我和菲恩中学就认识了。他是插班生,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跟人亲近——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不能,他没法社交,原因你明白。后来我成了他的第一个朋友,他就掏心掏肺什么都告诉我。……在凤凰城见到你,我才发现他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短暂停顿间,布莱登笑了一下,后颈垫得更高:“他说的时候我听得胆战心惊,还以为是哪个荒唐的电影剧本,赶快提醒他不要讲出去,否则会惹麻烦……其实我当时多虑了,他到现在也就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朱诺还在门厅,一动不动,垂着手,垂着头。
嘴唇漫起深层的干枯,像是抽干水分的苹果表皮。她想伸出舌头舔一下,发觉舌尖也是干的。
布莱登完全坐直身体,两肘撑在双膝前。
“刚到纽约的前两年,菲恩还会做噩梦,喝醉酒昏迷过去都能被惊醒。”
他嘴角轻扯,“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他摆脱噩梦,我怎么可能不帮他?”
隔了很久,朱诺才长呼一口气,给出回音。
“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会觉得菲恩和我特别像。”
她说,“另外一些时候,我又觉得我们完全不一样。”
回到二十六层,找到菲恩的房间。她站在门口,凝神捕捉屋里窸窣琐碎的动静。
他应该是在整理衣服,布料摩擦的声响细腻柔软,跟他的眼神很像。
驻足听了片刻,她才起手敲门。
“布莱登走了。”
踏入他气息的范畴,整个人立即松弛,她几乎在一瞬间感到崩脱似的倦意,换了鞋躺到双人床上,手边是他叠得整齐、棱角分明的棒球衫。
朱诺注视他合上手提袋,又将棒球衫铺展开,挂进衣橱深处。
她想了想,问:“佩妮一个人在家不要紧么?”
“有保姆每天去陪她。”
行李全部归置妥当,菲恩回到她身边,带来一条毛毯,针脚粗糙,轻薄清凉。
毛毯递给朱诺,他屈身坐在床沿,“佩妮是个很早熟的姑娘,她会安分懂事的。”
朱诺点点头,把自己埋起来。
闭起眼睛,她将睡未睡,心绪起落不定,很快便难以忍受地睁开:
“菲恩。”
他目光专注,马上应道:
“嗯?”
“我不确定会在这儿找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我更怕找不到答案。”
朱诺对他说,“从来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在纽约。”
心跳声盖过呼吸,她暗自捏紧手指。
……有点慌。
她望着他,眼里是明显的迷茫。
菲恩喉间泛起酸苦冰凉,无端想到临行前,弗兰克留给他的那句——“等你回来,可能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一样的神情只维持了半秒,便立刻恢复常态。
“没关系。”
菲恩伏低下来,轻声说,“不管结果怎么样,都没关系。”
他的体温很轻缓,不带哪怕最微小的侵略性,慢慢透过上衣的质料融入皮肤。
“我们一起。无论在凤凰城,还是在纽约……我们一起。”
朱诺耳畔微痒,听见他这样说。
她起身靠近他的怀抱,毛毯松松垮垮塌垂背后,如同心脏瓣膜上的褶皱。
时至深夜,他们才等回布莱登。
“都搞定了。”
语气起伏难掩得意,布莱登扬着手中大规格的牛皮纸袋,“我说我不打算接着离家出走养女儿,想要转学回来读商学院。我爸看起来特别高兴,当场就从钱夹里抽了两张卡给我。然后我又告诉他,有个朋友跟警察有了点小摩擦,需要借他的名字疏通一下关系。他帮我打了一通电话。”
“所以后来到了警局,我说自己是特里斯坦议员的儿子,就有两个部门警监出来迎接我。”
说到这儿,他端正的姿态,亢奋的潮红从脸孔褪去,连声音也低沉稳定下来,“我查过了……艾薇.唐纳德的人事档案在她死后已经被销毁,当年的出警记录也早就遭到清除,只有这份当年的案件卷宗。两个警员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
朱诺将卷宗接入手里。
薄薄几页纸张,毫无分量。
这就是艾薇所拥有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