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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隆隆地驰过,两旁的风景风驰电掣般的倒退。莫斯科,北京,柏林,香港,纽约,巴格达,无数的景物出现,飘过,消失,模糊。然后,火车进入一个长长的山间隧道。前方仿佛有一丝亮光,那是尽头,但无论火车怎么前进却总是可望不可及。火车在隧道里开了很久,然后一个声音响起,开始很弱,慢慢强起来,还带起无数的回音:
我叫林墨,我叫林墨,我叫林墨,我叫林墨,我叫林墨,我叫林墨……
砰,有异物撞击的声音。床上的人摇摇头。砰砰砰,声音更大起来。然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推门声,脚步声。床上的人使劲摇摇头,眼前似乎有一道耀眼的白光。出隧道啦?为什么天空如此明亮,好似有九个太阳?
有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历蓉蓉自语道,“没有发烧呀?”。下一刻,她曲起手指,用指关节使劲的弹了一下儿子的脑门,大声道:“起床了,太阳都下山了。”
江之寒睁开眼睛,呆滞的看着床前站着的妇人,呢喃道“我叫…”
历蓉蓉没有听清,凑的更近一些,“说什么呢?”
“我叫……”
历蓉蓉叹息一声道,“睡傻掉了。你叫江之寒,你老妈叫历蓉蓉,你老爸叫江永文。有问题吗?”
江之寒小声说:“不是叫江之寒。”
历蓉蓉大恨,忍不住又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装傻是没有用的。你不叫江之寒我还是你老妈。”走到门口,回头吩咐道:”还有,从明天开始,我起床你就得给我起来。暑假第一天,让你睡懒觉,你倒好,一睡一整天,醒来不认妈。”说着走出江之寒的房门,去厨房准备晚饭,打开冰箱,又开始念叨,“中饭准备好了也不吃,节约粮食也不是这样个节约法,死小孩儿。”
傻傻的江之寒还躺在床上,一脸迷茫,是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不是江之寒,不是历蓉蓉,叫什么来着?
晚饭时,江之寒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连绵八年或是十年的梦,但内容又都忘记了。似乎捕捉到什么,却说不上来。最后是在隧道里来着,他记的很清楚,但那个名字是什么?他绞尽脑汁却再也想不起来。他甚至能记得那声音的质感,先是柔柔的,然后带一点悲意。我叫……什么来着?
顺带的,好像自己的正常记忆也有些破碎了。不是丢失了,只是破碎了,某些时候好像在身体外面看着自己。
“妈,我做一个好长的梦,象没有尽头一样。好像有好多年那样长,但现在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历蓉蓉白了儿子一眼,“你睡了比一个对时还多,怕有十六七个小时吧。梦能不长?”
“妈,不是那样的。就觉得我好像去了很多地方,看到很多从没看过的东西。嗯,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江之寒说。
过了一会儿,江之寒又感慨道:“妈,我们家看起来好旧。”
“怎么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要觉得家里旧,就好好读书,以后挣大钱帮我装个新房子。”历蓉蓉教育儿子说。
“妈,你看起来好年轻。”
历蓉蓉忍不住又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你没发烧啊,是睡疯魔了吗?”
“妈,你看起来真的很年轻。”江之寒很认真的说。
“儿子,你看起来真的好奇怪。”说完,历蓉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江之寒暑假后就高二了。一般人多以为之寒是一个老实少话的孩子。但历蓉蓉真正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不爱出风头,也不是那种成绩顶顶拔尖的小孩,但她一向觉得儿子很聪明,而且在家人和熟悉的朋友面前并不拘束,行为举止不仅有礼貌而且时不时还很有趣。
历蓉蓉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当年读书的时候是成绩拔尖的学生。可惜一个上山下乡运动,毁掉了上大学的机会。很早的就顶替父亲进了工厂。这几十年来,虽然靠自己努力,从车间一线的操作工调到办公室做了文员。但她既无背景,又无学历,知道自己的事业基本就到此为止,无非是挣份钱养家糊口而已。象很多同龄人一样,她多多少少也把希望更多的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但好在她性格洒脱,倒并不是严苛的母亲。江之寒在小学成绩中下,初中中等,到了高一倒是考了个中上,而且还在重点中学。每到重要考试的时候,譬如小学考初中和初中考高中,江之寒总是能超水平发挥。对此她还是很得意的,她的很多朋友半真半假的说客套话,说你儿子是个聪明的,不死读书,所以成绩越读越好,越重要的考试发挥越好,上个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以后你就享福了。别人说的未必是真心,历蓉蓉倒是听进了心里去,对此她是深信不疑的。
“妈,不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啊?”江之寒问。
历蓉蓉说:“你真是睡糊涂了,你爸昨天说了今天加班,八点半才能回来,叫我们先吃。我已经给他留菜了。”
江之寒的父亲在很远的郊区上班,每天单程在公车上消耗的时间都要一个半小时。这个时候在中州这个内地中等城市,要调换个工作非常不容易。绝大多数企业还是国营的,说起来是铁饭碗,但想要换个不同的铁饭碗却是难上加难。江永文倒是有一个大学专科的文凭,后来自己边工作边考的函授。他现在也算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但生性内向,不好与人争,所以升职的机会也不大。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江之寒相貌脾气更像父亲,但历蓉蓉并不以为然。她心底总觉得江之寒骨子里更像自己一些,而且她也希望儿子能够像自己一样更外向,更擅长人际交往。
吃完饭,才不到六点半。夏日的中州,日落大概在八点左右。于是江之寒和妈妈打个招呼,说要出去走走。历蓉蓉说也好,在家睡了一天,应该出去透透新鲜空气。
其实江之寒就是想找个机会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包括那些记忆的碎片。并不是说他的记忆消失了,只不过好像有些连接的丝线暂时断掉了。譬如,妈妈不说父亲加班的事,自己就没想起。但她一提,江之寒马上就有这个印象,是有这么回事儿。
母亲所在的工厂是一家大型的国营印刷厂,是当年国家进行二线建设的时候就建立的,也有40年左右的历史了。厂区离江之寒家的生活区不过四五分钟步行的距离。这个生活区里住的基本都是这个厂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这个年代,商品房在中州还是极其罕见的存在,绝大多数人都住在企业的分配房或者单身宿舍里面。
江之寒绕着生活区和厂区慢慢走着,他很好奇地看着这些建筑和周围的环境,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样,或者是需要某种程度的重温来唤起一些旧的记忆。江之寒家的住宅楼也有10年的历史了,由于缺乏维护和这个工业城市严重的污染,楼的外面已经斑斑驳驳,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主厂门上方中央的厂名是用马赛克砌成的,由于污染腐蚀也掉落了一两块,给人一种衰败的感觉。在这个夏天的中州,空调也还是稀罕物。对普通的工人来讲,大概十家也就一两家有吧。所以弄堂里,坝子里,单元楼的前面空地里,到处都坐着吃过晚饭在纳凉的人,还有就在外面吃饭的人。
一路走过,都有人打招呼。历蓉蓉在厂里的人缘颇好,虽然手里无权无钱,却是个热心的人。谁家有点吵吵闹闹的小矛盾,或是有些什么小困难,她都很积极的去调解或者帮忙。不管最后成与不成,大家多多少少也要领个人情。顺带着,江之寒在家属区还算挺受待见。好歹江之寒读着重点高中,成绩不坏,在外还有一个老实和踏实的形象。在大人们眼里,这就算一个不错的好孩子。一路上江之寒就忙着招呼阿姨好,偶尔夹着个叔叔好。中州这个地方,管有血缘的长辈,譬如爸爸的妹妹,也可以叫阿姨。而一般的长辈,譬如父母的女同事,则多是要在阿姨前面加上姓,譬如古阿姨王阿姨什么的。江之寒脑子里像一团浆糊,哪里记得住她们的姓,只好笑呵呵的叫了一路的阿姨好,倒显得更亲切几分。背后一群老太太大婶还在议论,之寒这孩子,今天乐呵呵的嘴巴还真甜。
这就是90年代刚开始的国营工厂区,有几分亲切有几分嘈杂,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纷争,和更多是非议论的流言。
把身活区抛在身后,江之寒默默地走在厂区围墙的外面。整个厂区从山底直到山腰,如同整座城市一样,是建在山上。围墙的外边是三百八十八步的梯坎。江之寒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整个厂区和生活区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气氛中,给他一种压抑的感觉,连路旁绿化植的树,都由于空气质量和无人维护,而细细的长不高。
虽然梦境已经模糊,但慢慢的随着自己往上爬的步子,江之寒觉得自己的心绪却慢慢的沉淀,慢慢的成序。而且似乎身体中注入了一些新的东西和新的元素,很虚的,但却能感觉的到。是信心?是雄心?抑或是别的,他说不清楚。
但脑子里好像突然出现了一幅景象,无数的鱼儿被激流带动往前游,却不知道路在何方,前面是什么在等着他们。而有一条鱼却高高的跃起,似乎看见了前面的支流,前面的水坝,和前面的危险。那虽然是瞬间的事情,而且很快被遗忘,但那鱼儿似乎得到了信心,我可以与众不同,我可以站的更高看的更远,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
江之寒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自言自语道:“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之寒抬头一看,虽然有1秒钟的停顿,他还是想起这个皮肤稍微有点黑,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的,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是同班的同学吴桃。
“是你呀,小桃红。”江之寒脱口而出。班里的男生给吴桃取这个外号,是因为她的名字带个桃字,而她又超喜欢穿红色的衣服。
吴桃隐约知道自己的外号,但从来没有男生当着她的面叫过。她涨红了脸,说:“你们背后就叫我这个呀,真无聊。”
江之寒愣了愣,意识到今天自己迟钝的反应,但下意识的他补上一句:“没有恶意啊,是因为你穿红色衣服真的很好看。”
十年后的中学生也许可以熟练的互说我爱你,但在这个时间点的内地封闭的中等城市中州,当着面夸女孩子漂亮可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没看出来你这么口花花。”吴桃的脸更红了。小女生还没被同龄的男子当面这样正式的夸过。她有些慌张,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就跑开了,心底却是有一点点开心,我穿红色真的很好看吗?
江之寒愣愣的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平身第一次当面对同龄女性的赞美已经献给了小桃红同学。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笑了笑,我在变,不是吗?我可以变得更好,也许。。。。。。也许,我还可以改变这一切---他望着灰蒙蒙的厂房和家属区。也许,我可以是那条飞的很高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