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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公涅闯进来的刹那,室内各人的表情相当精彩。惊讶、不屑、无奈、冷漠……以及面无表情。惊讶的是姜先自己,惊讶过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闯进来的虞公涅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姜先的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明悟,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打了一个转。
之前是他想错了,整个儿都想错了。想要诱拐人家长辫子,他用错了方法,或者说,他不是那个正确的人。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为另一个人停留,更不会无缘无故跟着另一个人走,自己凭什么让别人跟着走呢?
总要有个吸引人的地方,总要有一些值得人去留恋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似太叔这般对别人好,只要对像不是虞公涅,会有用,但是别人会不会需要呢?像虞公涅那样,愚蠢的唱反调,更是只能让人讨厌。
究竟要怎么样?
【需要。】
在别人家剑拔弩张的客厅里,姜先看清了自己的人生。
【做被需要的那个人,如果离不开一个人,就做她最需要的、无可替代的那个人,才能让她的眼睛里看到我。申王为什么留下我,是因为仁慈吗?是因为唐国需要我,他也需要我。太叔玉不需要我,所以他对我并没有那么热切,提醒也只是随意而为,不似对虞公涅那般尽心。虞公涅需要太叔玉,所以再不开心,他还是会找上门来。希夷无论如何都能过得很好,所以她不需要任何人……我就要做她需要的人。】
意识到卫希夷根本不需要他就能过得很好,并且是自己一直被人家姑娘帮忙,这让姜先相当的沮丧,不过他很快地振作了起来。
【千里迢迢,东奔西顾,最终也没有得到谁的投效,也正是因为这样吧?不能令人看到希望,空有身份,也只能招来利用。】
【做事,只有做事,才能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是有可爱的地方的。空发大誓,于事无补。】
姜先的心越来越敞亮。
眼下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自己的机会。姜先将目光最终放到了虞公涅的身上,就是他!如果能解决掉他,就是解决掉了太叔玉的一大难题,可以赢得太叔玉的好感。也能够向那个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能坐等着投喂的……吃白食。看得出来,那个谁很重视太叔玉。对吧?
姜先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太叔玉与卫希夷一家的相处,有些违和之处。以前不明白,只道太叔玉人品好,现在却觉得他对卫希夷家好得有些过份了。
无论如何,解决掉虞公涅是必须的。
虞公涅踏进门的第一时间,姜先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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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被“请”回府之后,虞公涅懵了好一阵儿。
在祁叔玉面前,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被“护送”回去。居然被无视了!被“护送”的时候,虞公涅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了!怒火高涨,口不择言。然而周围的人虽摆出了一副惊骇欲绝的样子,依旧完美地执行了太叔玉的命令,“请”他回府了。
回到自己府中,虞公涅发了好大的脾气,真真人鬼勿近。发完脾气,却再没有什么人来劝他,越发觉得难过了起来。愤怒之后是空虚,空虚又带来了恐慌。他本以为太叔玉只是太忙,疏忽了自己,被自己兴师问罪之后,必要再来伏低做小的。
然而并没有,太叔玉次日去了王宫,回来之后只是叮嘱老师来给自己上课,太叔玉自己却没有再出现了。
虞公涅头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一点,也十分难得地回忆起第一次与卫希夷见面时,那个可恶的蛮女讲过的话——她对会自己的亲人好——而自己似乎确实有对太叔玉稍有欠缺的地方。他也试图去改变,只是习惯的力量有点强,一个不慎,就故态复萌了而已。
好吧,是有做得不那么好的地方。虞公涅暗暗对自己说,如果他今天过来,我就对他好一点,每一天都是今天,讲过了好多次“今天好一点”之后,虞公涅终于生气了:再过来我一定要好好地让他明白,我生气了!
太叔玉还是没有来。
事情,失控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虞公涅的经验是:自从他小时候闹过一回绝食之后,只要他肯活着,太叔玉对他是任劳任怨,百依百顺的。
要不要再绝食一次?虞公涅将这个主意重新翻了出来,旋即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未免太弱了。他选择了打上门去,他就不信了,会有什么事比他还重要?王登门了吗?
来的不是王,是王的便宜儿子。
当虞公涅大声叫喊着:“有什么贵客?会到西庭来?”
姜先心中的违和感更浓了一些——希夷居住的方位,有点不太对。如果太叔玉的母亲还活着,住在这个位置倒是正正好。
虞公涅今番没有拿鞭子,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赤手空拳而来。没有穿戴得很整齐,反而从头到脚,连同身上的衣裳,故意弄得有些凌乱。他生得样貌俊俏,这般穿着也不致让人觉得过于无礼。况且,他对女杼母子三人颇有敌意,且不以为他们身份有何高贵之处,南君的太子在天邑也不过是区区一车正,何况寻常蛮人?能有甚贵人登门?
见到姜先的时候,他下一句嘲讽的话便被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憋得词都改了:“公子先?你怎么在这里?”不提公子先的母亲要做王后了,单是公子先本人,也是堂堂大国公子,唐国还没分裂,他得了王的承认,举行个仪式就是正经的大国国君了。
昔日虞公涅仗着凡事总有人善后,对许多人都很不客气,然而照庚私下里对卫希夷的说法“他精明得很,从来没有招惹过太叔应付不了的麻烦,他惜命得很。”当时,伴随着庚的冷笑,卫希夷陷入了沉思。
现在,庚又悄悄地靠了过来,在卫希夷耳边轻声说:“公子先变了,就在方才。”
卫希夷微微侧过头来,与庚咬着耳朵:“庚也这样觉得吗?”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卫希夷抽了抽鼻子,准备地将目光投到了姜先身上。姜先还是那个姜先,又不是那个姜先了。眼神比以前稳了些,起身的动作、绕开座席迎向虞公涅的时候,也不让人担心他会被虞公涅欺负了。
“整个人好像都可靠了呢,”卫希夷小声嘀咕着,“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才进门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
变化来得太突然,庚几乎要相信鬼神之说了,话到嘴边又摇了摇头:“先看看吧。”
两个姑娘叽喳完,虞公涅也与姜先搭上了话。
姜先微笑问道:“不可以吗?”
虞公涅瞪大了眼睛,他果然是一个……很会挑会去惹的人。撇撇嘴,哼道:“真是奇怪,这里是什么宝地吗?好像突然之间,谁都喜欢到这里来,真是专招贵人啊。”虞公涅拖着招牌式的懒洋洋的、能气死人的长调子,下巴微扬,脸微微侧着,一副小痞子样儿。如果不是长得还算好看,卫希夷能掀起桌子来砸他脸上,让他的脸彻底歪下去。
姜先没有生气、没有激动,也不急着反驳,依旧是不急不缓地道:“何贵之有?”
这个答案令太叔玉也诧异了起来,相当老辣的回答,隐隐含着危险的陷阱,看来侄子是要掉坑里了。再怎么样也是自己的侄子,关起门……好吧,哪怕在自家门口,可以当着自己人的面给他教训,却不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掉坑里不阻止。太叔玉出言打断二人的交流:“阿涅,衣冠不整,不好见客。公子见谅。”唤人请虞公涅去换衣裳。
姜先笑道:“不妨的。是我来得突然,岂敢挑剔?”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你就急着赶我走?】虞公涅一直是个别扭的人,现在拧劲儿上来了,越发不肯走了。
卫希夷也觉得事情要不好,姜先的改变未免太快,虞公涅要倒霉的样子……拦不拦呢?她挺想给虞公涅一个大大的教训的,每日习武的时候,无不在估量着虞公涅的本领,何时可以将他暴打。如果不是找不到机会,虞公涅现在已经被她揍得没法再惹事生非了。
但是,要看太叔玉的面子。
卫希夷犹豫了,抬起左脚,往前迈步。庚眼疾手快,扯住了她的袖子。卫希夷回头的功夫,虞公涅将正脸对着姜先,不看余人,认真地道:“大国公子,如何不贵?何必……”打量了一下屋子,太叔玉为女杼准备的房子,自是不会差的,一看之下,虞公涅更生气了,故意埋汰,“……到这种地方?”
姜先道:“失国之人。”
“啊?”
“失国之人,何敢言贵?内省自身,外修德业,尚且不及,焉得无礼?丧父而弃国,左右不弃,方能苟且偷生,岂敢自傲?北归遭遇荆伯,仓皇逃蹿,女郎垂怜相携,我才能再见父母之邦,夫人养育女郎,她们才是我的贵人。贵人所居之处,便是我的福地。福地简陋,是我还未能回报之故。”
虞公涅忽然脸上有些*辣的,真正失国的,是他。丧父弃国的人,是他。蒙别人之恩而得活的,是他。然而从未道谢的,还是他。虞公涅几乎要老羞成怒了,很想问一问姜先是不是故意的。
“你!”虞公涅加重了语气,“这些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臣子效忠君主,为君主尽心竭力。庶人遇到身份高贵的人,尽其所能的侍奉。助王孙公子复国,是义之所在。”
卫希夷的表情十分古怪,她歪着头,像看一个……天生痴呆一样地看着虞公涅。她清楚地记得,在太叔玉这里蹭的第一课,太叔玉就讲过,做国君不可能只凭所谓尊贵的身份。看来……太叔玉一片痴心,都喂了狗了。狗还会摇尾巴呢!
姜先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事实俱在,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
“啊?”姜先的右手隔空顺着自己的额头拉到臀下,又隔空竖着划拉了一下虞公涅,“事实难道不是,你我在这里吗?难道不是……亡国者数以千百计吗?有德则有国,失德则失国。因失德而被百姓抛弃者无算。有国当怀感激惶恐,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失国当常思己过,奋发图强,感激不离不弃之人,人心所向,方可复国。国是我的,他人都是在帮我。”
姜先比虞公涅个头矮些,两人离得略远,倒也不须仰头才能见他。两人的站姿,倒不显得姜先弱势。甚至围观者都觉得,两人之间,姜先为幼,却占据着上风。
虞公涅一时哑然。以往他可以强词夺理地胡扯,又或者耍赖。姜先的身份是第一个障碍,他的年龄是第二个。在年幼者面前,虞公涅耻于耍赖。越是尴尬到想从来没有发生、将知道的人全都灭口、自己也恨不得忘掉的时刻,越是会反反复复地、不由自主地回忆。
虞公涅尴尬极了,整个脑袋胀得通红,脑子里全里姜先的唠叨。叽叽喳喳“当怀惶恐”、“失德而被抛弃”、“事实就是失国”诸如此类。太叔玉颇为担心,他毕竟为这个侄子付出过极多的心血,虽然有些失望与疲惫,还是想看到虞公涅能够懂事的。
被姜先的废话循环洗脑,更是被“太叔好像是失去耐心了”的事实打击,虞公涅衣冠凌乱地站着,仿佛被定身了一样。好一阵儿,才缓缓抬起眼睛寻找靠山。与太叔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虞公涅打了一个激灵——我究竟在做什么?
虞公涅掩面而奔。
容濯与任续二人情不自禁流下了喜悦的泪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姜先确实突然令他们感到了安心。
卫希夷与庚面面相觑,声音因为惊讶而略大了一些:“他这是知道错了,羞于见人地哭着跑掉了吗?”庚道:“虞公涅以后大概不会是麻烦了。”太叔玉迟疑地问:“真的吗?”并不敢相信。
庚道:“嗯。”看在太叔玉对卫希夷很不错的份儿上,庚给了他一个想听的答案。毕竟是被太叔玉用心养大的,受到的关爱一点也不比别人,当不致太坏。坏了也没关系,太叔玉对他灰心了,或者他自己作死了,也就不再是太叔玉的麻烦了,不是吗?
太叔玉笑了,一室生辉。
姜先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居然再次脸红了,羞涩地问太叔玉:“这……虞公这样……我要如何致歉才好呢?”想了一想,又加上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装!你再接着装!】太叔玉在不涉及自己亲人的时候,清醒得厉害,【当我没见过你尴尬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吗?不可能脸红得这么从容好看!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是很感激姜先对虞公涅说的话,但是一想到姜先不知道怎么就突变了,这个突变的公子先,也不知道对卫希夷还存着什么主意,太叔玉就警觉而挑剔了起来。
“公子做错了什么吗?”太叔玉也装模作样地客套,“阿涅性情直爽,公子不必介怀。公子有什么打算吗?”
腹诽是一回事,感谢也是需要的。太叔玉也不吝啬给予回报,给他一点情报、一点提醒。
姜先现在已经能够比较自然地提到母亲再婚了:“好好地将母亲的婚事办妥。”说到母亲,姜先眉头徵蹙,他的母亲不是只会嘤嘤哭泣的无知妇人,但是眼界似乎还不够。父亲薨之后,母亲担心他的安危,虽然被外祖接回,依旧成功安排他流亡。母亲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然而,她看错了申王。现在,她要与一个她看不透的男人共同生活,姜先担心了起来。
太叔玉看出他的犹豫:“公子可有什么难处?”
姜先毕竟道行尚浅,此事便颇有些难以启齿,八岁童子,也委实不知道要怎么讲才好。女杼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方道:“只要你好好的,就不用担心你的母亲。”
“咦?”姜先忍不住发问了,“可是,家母似乎,并不了解王的心思。”既然女杼已经开口了,姜先便将自己的担忧也讲了出来:“他们的眼界,并不一样。我担心母亲会做一些在王看来不够聪明的事情。”
女杼道:“公子想要您的母亲变成什么样子呢?”
“呃?”
“已经够啦,王选了公子的母亲,不是吗?”
姜先顿悟,郑重一礼。女杼也不闪过,微微点头,决定送客。公子先不知道怎么突变了,她心里*有些不安。姜先也识趣,当即告辞。太叔玉额外提醒了一句:“公子或许已经有了主意,然而多见见令堂与陈侯,也没什么不好。”
姜先原是与外祖怄气的,如今既对申王有了别样的评价,心里另有了主意,也知要见一见陈侯等人为妙。当下领了这份人情,又转手送出一份人情,这份人情是给卫希夷的:“那,我走了啊。”
“嗯。”
“那个,我去见母亲,会向她提到蛮地的事情,或许,母亲会想见南君的妻女。这个车正总不能拒绝的。事情定下来的时候,我告诉你。”
卫希夷眼睛一亮:“好的呀。”
姜先也傻呵呵地笑了,看来自己做对了!就是嘛,就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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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离开后,太叔玉面色凝重地道:“公子先为希夷的安排还算妥当,却忘了一件事情。”
“呃?那是什么?”卫希夷好奇地问。连庚也有所困惑,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困扰。
太叔玉无奈地道:“王娶新后,诸侯尽朝,只怕有些麻烦的人也会来的,”说着,瞄了女杼一眼,“就是,我还有一些异母的兄长,嗯,有仇。”大家恨不得对方走路上摔死,喝水噎死,不死的话不介意亲自砍死对方……的关系。
女杼道:“他们还没死绝吗?”语气里颇多嫌弃。
太叔玉道:“死了一些,还活着一些。”老虞王生这许多儿子,似乎就是为了自相残杀的。虞公涅的父亲带着太叔玉,一口气捅死了七个异母兄长,活下来的却还有四个,七个死掉的兄弟里又有三个人的子嗣成功活到了现在。
女杼问道:“王的意思呢?留着来制衡你吗?”
太叔玉苦笑一声:“也不是。当年,就是因为他们过于亲近母族,引起父亲的不满,才……他们母族势大。如何能让王因为我与这许多国家开战?”各国之婚姻关系密如蛛网,其中还有那么一、两个哥哥与申王的宗族有亲。
女杼沉吟道:“什么都是虚的,自己的国、自己家才是实的。好自为之。”说完,不再搭理了。
太叔玉临走前低声道:“希夷的老师,我会再想办法的。”
女杼点点头,眼神地看着他:“不必强求。”
太叔玉却不这么想,他是申王派什么差使都要拼命达成的人,如今自己许的诺,更是要想方设法去做。为此,他次日再入王宫,以关心申王纳后占卜凶吉为名,见一见风昊的那位明明可以靠拳头吃饭,偏偏要去做神棍的学生。试图曲线救国。
不想卜官不在王宫,早一天向申王请了假,远迎尊师去了。
太叔玉惊愕地问道:“这么早?”
申王笑道:“正是,两位走得比预计得快些,正可赶上吃喜酒。”
太叔玉:……终于又遇到了一件不确定的事情,太叔玉有点不开心。
见他情绪不高,申王道:“占卜的结果很好,不用担心。卜官很快就会回来啦,宗伯已经准备好了,他那里消息传来,宗伯便出城去迎,一切万无一失。”
太叔玉笑道:“是。”心里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见缝插针呢?他实在是太想办成这件大事了,否则不能放心女杼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左看右看,天邑三位都不太合适,还是风昊好。
为此,太叔玉在家里举行了两场祭祀,希望能够带来好运气。
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就在宗伯出城迎接风昊、偃槐两位的时候,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宗伯与风昊因为偃槐打了起来。不似风、偃二人坐观弟子相争,而是风昊亲自卷起了袖子,将宗伯踹倒在地。
事情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