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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欣赏不来精致干净的美,而是姜先之前美则美则,却像个不相干的物件儿。像是一件名贵的摆设,精致而没有温度,会让人赞叹“何其精美”、“巧夺天工”,可也就是那样了。像明珠美玉,只能在架子上、绸堆里、匣子里摆着。又或者像是申王的印鉴,看似权威,实则只是个物件,离开了申王,它便什么也不是。
死物终究不如活人。
现在,这样稀里哗啦的姜先,终于从死物变成了活人。眉眼也开了,不再端着绷着了,与这天地山水一样,沾满了灵气。
真是顺眼极了!
姜先懵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再看看卫希夷,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怎么就这么巧?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呢?
卫希夷恰如所有人对她的评价一般,是个行动派。跳下马来,快步走到了岸边。其时姜先在亲自监工,挖出来的土方都堆到了岸边上,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土龙。卫希夷站在那里,向下伸出手来:“上来说?还是我下去?”
照说应该是姜先上来的,双方会合,总要有许多工地之外的事情先安排好了,才是一道继续挖坑。不过,万一姜先再有什么别的打算呢?看起来他可比以前像样儿多了。
姜先手伸到一半,又在襟前蹭了蹭,再次伸了出来。这是他以前不会做的一个动作,卫希夷会心一笑,一伸劲儿,将他拉了上来,可再也没松手。
姜先一点也不想她松开,然而她不松开,又开始疑上了:这是怎么了?
才说完“时候没到”、“你是个好人”,这又不松手,这是……这也太大大咧咧了,这可不好呀,要是握别个朋友的手,这个朋友也是个男人,会被误会的!
恰在此时,卫希夷看了过来:“越地的事情,我已经处置好了,咱们下面就商议怎么办吧。”
“好好!呃,先安顿下来吧,”姜先也是反应得快,“这样,我看水更大了,另择高地筑了新城,城池不在旧址了。”
“那是想到一块儿了,我在越地也是这般做的。”
其时搬迁,整城整城的迁徙也不是罕见的事情。连国与国之间的界限有时候都不是那么的明显的,界碑也少见。人们依城而居,不时迁徙,只要大方向没有变动太多,谁也不会十分在意。除侵占了别人已经开发的地方,那就是要开战了。
所以申王营龙首,会被视为壮举。龙首城建得宏伟,居住时间又长,才会被称为天邑。
姜先喉咙有些痒,清清喉咙道:“你那里,这大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这样必得同心同力的事情做着,一同做活计,无论獠人、蛮人,抑或是荆人,都免得互相排挤。做活计的时候,也能知道彼此性情,惺惺相惜。这件事做完,彼此也熟悉了脾性,也就少了许多的纠纷。再者,这样大的工程,也是你立威的好机会。”
卫希夷认真地听着,点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只有一同经过许多事情,觉得脾性合了,才能好好相处。”
“是吧?”姜先高兴了起来。
还有更高兴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卫希夷道:“哎,阿先,我喜欢上你了。我爹问过我,要是等我觉得时候到了的时候,你的时候过了,怎么办。你的时候过了吗?”
天雷真的劈下来了!
姜先外焦里嫩:“什、什、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刚才,你那样子真招人喜欢。”
姜先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个儿,确定自己就是顶个斗笠没穿袜子两脚泥的怂样。喜欢这样儿的?不是吧?那以后要不要还是这样打扮呢?毕竟,希夷说这样子招人喜欢。
无数次,他设想了两人再见面时的情形。有他一身戎装,与穿着美丽宫装的希夷迎面走来的。有他一身庄重的礼服,亲手向她奉上求亲用的美玉的。还有两个人在花木秀美的园林里,他将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别到她头上的。可从来没有一个,是在这天上往下倒水,地上四处浊流四溢,人人被水泡蔫的情况下的!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呵!
光一辈子脚也认了!反正往后直到将此间水道疏浚了,都得这样了吧?天也不冷,也冻不坏。北上了,还争取干这活儿……
姜先越想就越远了,忍不住傻笑了起来。
卫希夷就着握手的姿势,拽了拽他的手:“你的时候过了吗?”
“没没没!”姜先忙不迭的答道,“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就停下来了。”
卫希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凑近了,在他的脸上香了一口:“你小时候就长得好看。”
姜先整个人都红了!犹强自镇定地道:“亲亲亲……”
“啊?”
虽然打不过她,可我比她长得高呀!姜先仗着身高的优势,也低下了头……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以后就是我媳妇儿了!】
岸上岸下都是人!姜先大吼一声:“我有妻子了!”
岸上岸下一起鄙视他——都这么久了,才拉到手,你可真行!
姜先爬上岸,带着卫希夷往新城而去。看来这俩月他在这里颇得人心,迎接他的当地部族头人、土吏皆是脸上带笑。再看姜先,各人名字他都记得,顺口提来,指挥若定。将卫希夷带来的人马也划定了合适的地方:“就在角山南,行么?”
“好的呀。”卫希夷回忆了一下地形,也认为那里比较合适。
“那个,你要觉得不好,咱们再改,不用顺着我说……”姜先有丝得意又有丝担心地提醒,别因为说喜欢我就不反对。
卫希夷莫名其妙:“我就是觉得行啊,你现在办事儿比以前更好了呢。”
姜先傻笑了一下,旁边的人也不催促他,人谁不曾年轻过呢?尤其在这里,民风更是纯朴而真诚。由着他笑了一阵儿,才有人来请他去:“洗洗脚,换衣服。”
姜先低头看到两脚泥,人重又红了:“那个,我去换衣服,回来……也不能说换了衣服就不好看了啊。”
哄!四周一片笑声!青年们胆子更大些,直接嚷了出来:“换哪身都比这身好看,去吧!”
姜先还是有些担心的,卫希夷这审美,在他的身上真的好奇怪!
卫希夷送了他一个风昊式的白眼:“你如今胆子肥了,还不能说不好看了。”说着说着,笑弯了腰。
姜先福至心灵:“呐!人有正事做的时候,胆子是该大些的。等我回来!”将手中木锹胡乱拉了个人一塞,跑去换了身简单的衣裳回来了。
卫希夷一看,他这衣裳是北方带过来的衣服中的一套,以前看他穿过,此时也是改过了的,下摆剪短了,袖子收了收,与南君改良过的服制有了微妙的相似。
“咳咳,把以架子放下了,是不是……看起来顺眼多了?”姜先正了正领口。
“不。”
“啊?”
“不是放下,是拣起来了。”
姜先笑问:“这样也叫拣起来吗?”
“是啊,”卫希夷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越看越满意,“你从王后,变成王了。”
正给姜先送姜汤的内侍一个撑不住,手一抖,整个人萎在了地上。【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你本来想娶我们家君上的吗?】
姜先也傻了:“什、什么王和王后的?”
“你没觉得呀?你先前,跟我们王后有点像,不是阿满,是阿莹她娘,总端着。现在,是像王了。”
内侍就地一滚,缩成一团,一边收拢托盘盏碗,一边请罪,还要腹诽:说话说清楚呀,别吓人好么?
姜先心情正好:“去去去,重弄一碗来。”自己跑到卫希夷身边,也是越看她越喜欢。不涂脂粉就这么漂亮,不用像从面缸里捞出来似的就这么白!越看越可爱!傻乐了一阵儿,一口气干光了一碗姜汤,像是干了一碗老酒一样鼓起了勇气:“嗯,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呀。”
“我要向家中去信,也要告知母亲,那……你那里?”卫希夷家里人并不太好对付,还有风昊那一群人,姜先已经作好了战斗的准备。
卫希夷道:“嗯,我也跟他们说一说就好了。”
“他们会答应吗?”
“你又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答应?我喜欢了,喜欢做了,谁又为什么要反对啊?”
“那……万一……觉得我不够好呢?”这是姜先最担心的,从女莹到庚的态度,再到女杼、屠维并没有点头。
“现在行了,”卫希夷肯定地点点头,捏捏他的脸,再次肯定地点头,“你就这个样子,不要再变成王后,就行。”
“噗通!”姜先分明听到了自己心头巨石落地的声音。
卫希夷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的似的:“啊!”
“怎……怎么了?”
“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忘了告诉你了?”
姜先这会儿既紧张想知道是什么事儿,又要很大度地说:“你想起来便跟我说,以前有事儿不告诉我,也是应该的。”
“以前确实不是先跟别人说的,现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那?”
“祁叔是我哥哥。”
“什、什么?”姜先猛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不期然涌起了一股危机感!太叔玉,完美得不像是人间之人的太叔玉!生得美、人品又好、能力又强、允文允武、脾性又好……总之,哪一面都好。既是姜先从见第一面起就立在心中的偶像,又是此后在无数次对比、以及心爱姑娘与太叔玉更亲近的……巨大阴影。
一听这个名字,姜先差点以为卫希夷要反悔了。有那么一个完美的人在,一被提到,都要让人自愧不如好么?
但是——“等等!哥哥?什么哥哥?哎?你当他是哥哥?他是说要照顾你……”
“亲哥,一个娘生的。”
姜先也撑不住,倒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样了。”
“太叔玉不是生母不详……”姜先闭上了嘴巴。他想起来了太叔玉身世的来龙去脉,也想起来了卫希夷曾经说过,女杼曾要回瓠城。那个地方,不是曾被老虞王征服的吗?一切的一切都合眲。
姜先转而担忧了起来:“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吧?”
“嗯,以前娘不让说,说出来对哥哥也不好,对我们也不好。娘说,总要我和弟弟有能耐了,不用拖累哥哥了才行。现在说出来,谁能奈我何?说三道四,我打死他。”
果然是卫希夷的应对方式。姜先道:“虞公现在也和顺多了,不知他得知真相后,会怎样。”
“爱怎样就怎样吧,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好反对的?”
“那……伯父呢?”
“我爹?我爹挺好的呀。”
姜先消化了一阵儿这个消息:“怪不得太叔当年就对你们很好。”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姜先想问,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他就是你哥了啊?有这样一个妻舅,压力真的好大。不过,两个才明确了心意的人,在一起讨论另外一个男人,还是个样样都好的男人,是不是有些不太对?
姜先果断地止住了这个话题,眼睛往门外撩:“希夷。”
“嗯?”
“这天地山川,是不是没那么压抑可怕了?咱们是不是,就要能将这水治好了,然后回家了?”
“是啊。走吧,去逗一逗这天地山川。”
是“斗”还是“逗”,姜先没有听得十分清楚,不过,在卫希夷那里,应该……都差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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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逗天逗地的,且得先安置好了,卫希夷带来的都是手脚麻利的青壮年,南方的天回暖得早,安顿下来不需要费太多的功夫。姜先想请卫希夷住到他现在居住的“宫”中的,说是“宫”比起王宫,比起荆伯在新冶的行宫,又或者姜先在唐的宫殿,却简陋一些。然而比四周的简易居所无疑要好上许多。
卫希夷道:“不用啦,这些人是我带过来的,我要就近好约束。这里有獠有蛮有荆,不能丢松了。”
姜先带着淡淡的遗憾,以及对姑娘矜持的理解,回到了自己的宫中。过不半天,便命人送来了送车家具、摆设、铺盖、衣服、侍从……
卫希夷一笑,全都收下了。
打这一天起,两人便开始“逗天逗地”。
天地不好“逗”,很快便从“逗”变成了“斗”。角山被称为角山,乃是因为山往江里伸了一只脚,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角”山了。伸进来的这一脚,使整个河道弯曲了起来。
想要水流通畅,必须开山。方案的分歧便在于,是穿个洞,还是劈条路,又或者干脆将这只脚整个儿剁了,挪个地方?
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卫希夷没有说“剁了算了”,而是问姜先:“这山,土多还是石多?”
要是土多,一锹一锹,终可将这只脚整个儿挪走,要是整个儿是石头的,怎么砍?怎么剁?石头也分许多种,有的质脆,易开采好也可以,有的却硬得不行,能穿个洞就不错啦!
姜先道:“找了几个淘井匠,正在打洞呢,据老人家讲,山上有土有石。”
“那就看看去吧。”
与姜先一样,到了这疏浚的工地上,是很难保持着原本的仪态的。以卫希夷不甚讲究的衣着,到了这里,也显得讲究了起来。卫希夷也干脆,鞋袜一脚,摸了双草鞋便要换上。
姜先晚了一步,急忙拦住:“哎,怎么能穿这个呢?”
“这不都这样穿的吗?你不也这样穿的吗?”卫希夷很是奇怪地问。
那可不一样,姜先严肃地道:“脚上不能受寒的。风师没有讲过吗?尤其是女子妇人……”
卫希夷默默指了指两岸健妇。姜先丝毫不见停滞地道:“越是年轻,越不可以轻忽。要不,套双袜子吧?”
“?”还是一样要踩水,一样脏?
“好点儿,好点儿,”姜先说,“隔一隔碎石木刺么……我会担心的。”
说最后五个字的时候,他又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很奇异,卫希夷打小家庭和睦,关爱她的人从来不少。当姜先说“我会担心的”的时候,她却忽然不想坚持了:“哦。”
姜先重又快活了起来:“来来来,我带了……”
很好,准备得很充分!姜先对自己很满意!
接着,他就又不太满意了起来——走路,卫希夷比他快,爬山,卫希夷比他利落,连淘井,卫希夷都比他懂得多。
姜先:……路还很长呐!
角山的情况,几天后便被探明了。淘井匠打下几个孔,第一个孔,打得颇深,都是泥土。正当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却发现打到了石头上。连换了数个地方,都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只能在角山上开个口子,方便河水通过。
如何开凿,也是一个大问题,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过这样的问题,完全没有先例可以借鉴。再有,此处河路畅通了,大量的河水奔流直下,下流的水会变大。下游,正是卫希夷的地盘,屠维正坐镇于彼。开凿之前,须与屠维作联络沟通,否则上流姜先这里消了水患,下游将屠维给淹了……
姜先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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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维这几天,总觉得耳朵发烧。老族长总摆出一副不待见他的样子,如今对他也不能说是不关心。两人商量事儿的时候,发现他总掸耳朵,不太开心地说:“就这么不愿意听我说话?哎,人老了,讨人嫌了……你耳朵怎么了?”
屠维老老实实地道:“耳朵像发烧,又痒,又热,也不疼。”
老族长道:“那是有人念叨你啦……”
屠维从耳根红到了整张脸,自打在越地安置了下来,卫希夷便派人往北方送信。卫希夷说过,荆国之北,有她的亲近女庚在。经女庚中转,再将家书信往更北的龙首、中山,则女杼与卫应也该得到消息了。
算算时间,是阿杼知道我在这里了?
老族长大声咳嗽道:“是不是希夷那里有什么事啦?”
屠维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是该到唐公那里啦!”
“那个小伙子,”老族长摸着胡子,斟酌着说,“让他和希夷在一块儿,成吗?看起来不像个勇士呀。”
屠维乐观地道:“希夷亲口对我说过的,她的时候还没到呢!”
“唔,那就好,那就好。他看起来总像是个假人,不鲜活,跟了希夷,希夷会憋闷的。你的闺女,跟你很像嘛,都是闲不住的。”屠维离开家乡的事儿,老族长总是习惯性地埋汰他。哪怕承认他做得对,也已经成了习惯了。
屠维只管笑着听,又给老族长说起了女杼的事情。
老族长道:“挺好挺好,你死了一个儿子,又得了一个,不亏嘛。”妻子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老族长认为这样很正常。
“等水退了,我得北上的。希夷答应她老师的事儿,我也得帮着她做。这几年,该我照顾她的时候我都没能为她做什么,这里……”屠维已经开始考虑以后的事儿了。
老族长道:“去吧,答应了别人的事儿,就跟欠了别人的一样。你是希夷的爹,帮她还也是应该的。阿应,一定要带回来呀!”
“哎。”
说话间,卫希夷的信使来了,屠维喜道:“老人家说的,都是对的,果然是希夷念叨我啦。看看她写了什么。”
拆开了系竹简的细绳,屠维呆掉了,上面写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时候到了。
屠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