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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没亮, 唐伯爵在汽运站旁边的小饭馆吃早餐, 一根油条、一个茶叶蛋和一碗当地人叫做甜沫的小米面糊。
说是甜沫, 味道其实是咸的,煮熟的小米面糊浇上一勺青菜丝、花生、豆腐干、姜末、胡椒粉等熬制的咸卤子。
唐伯爵对吃有些讲究,小米面糊没有煮开,一坨坨的夹生, 混合有些嗖味的咸卤搅拌在一起,像是刚刚从醉汉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唐伯爵皱着眉头, 放下碗,去对面包子铺买了两个馒头, 一碗豆浆加五大勺白糖, 把茶叶蛋夹在馒头里吃了。
馒头味道还是不错的, 唐伯爵有买了五个当做路上的干粮,汽运站开门营业了。
“一张去兽夹村的车票。”
“那个线早就停了。”售票员打着呵欠, “兽夹村人少地偏,整个村迁到镇上,兽夹新村在镇西边搞蔬菜大棚,老山村里只有些不愿意挪根的老人,你得叫个车去。”
走出汽运站, 一群黑车司机围过来, 唐伯爵没有理会, 在街头叫了有牌照的正规出租车。
一连三个出租车, 听说去兽夹村, 立马拒绝:“路不好走, 跑一趟车要颠出毛病,车钱还不够修车。”
黑车司机们再次涌过来,唐伯爵登上一辆绿色吉普车,并坚持要拍下黑车司机的驾照和身份证,乘着手机还有信号,把照片给了王老馆长。
唐伯爵给馆里打电话:“老馆长,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只能坐黑车,要价三百,没有正规发/票,司机的驾照和身份证可以做证明,回头报销您要签字的。”
王老馆长对差旅费卡的严,经常不认账。
王老馆长:“行,回头你凑三百的出租车票,我肯定签字。”
唐伯爵挂断电话,对司机点点头,“好,可以出发了。”
黑车司机啧啧称赞,“公家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事谨慎,你是考古队的吧,放心,我的车专跑山地,稳着呢,上一次你们考古队三十个多人也是包了我的车运仪器,一个都没颠坏。”
一路可以说是险象环生,山路颠簸暂且不提,路面时不时还有结冰,盘山路没有护栏,有时车轮甚至和悬崖平行。
唐伯爵刚开始坐在副驾驶位置,后来道路越来越玄幻,且云雾缭绕,吉普车差点变成过山车一样刺激时,低血糖的唐伯爵自觉坐在后排,闭着眼睛吃着巧克力压惊。
黑车司机安抚客人,“我就是兽夹村出来的,这路我熟,闭着眼睛都能开。”
话音刚落,吉普车急刹车,前方道路有滚石横在路面,黑车司机和唐伯爵下车,合力将滚石推开,
当唐伯爵自觉骨头都要从肌肉皮肤里颠出来凉一凉时,兽夹村终于到了。
吉普车在村头停下,黑车司机说道:“只能送你到这了,村里小路没法行车。以前给考古队送仪器的时候,是换了牛车拉进去的。”
唐伯爵背着登山包,拉着行李箱进村。
果然如售票员所说,兽夹村已经迁走,房屋还在,人没了,猪圈、牛棚都是空的,连一声狗叫都没有,山村一片死寂。
这地方可以拍山村版寂静岭。
时间仿佛永远停滞在八零年代,唯有几间舍弃的老房子墙面上刷着火红的标语提醒唐伯爵目前所处的时代:
“母女同怀二胎不丑,婆媳同生二胎光荣”
“让全村育龄妇女怀孕是村支书不可推卸的责任”
“该生不生,后悔一生,该养不养,老无所养”
新鲜的红字似乎还散发着油漆味,唐伯爵心下稍定,舒展颠麻木的身体,继续前行。
前方有个平整的打麦场,麦场大石磨上坐着一个穿着半旧军大衣、戴着夹棉雷锋帽的老人,正在晒太阳。
老人双手杵着拐杖,腰身挺得笔直,军大衣左胸口袋上别着一排半旧的毛/主席头像胸章,一共七个,造型各异。
见陌生人进村,老人坐在石磨上不动弹,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唐伯爵停步,想着临行前王老馆长的“教诲”,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泰山烟,双手恭恭敬敬的递过去,“老人家,我外地来的,找考古队。”
老人接了烟,问,“啥是考古队?”
唐伯爵双手刨地,做出挖掘动作,“挖坑的,一共三十几个人,戴眼镜。”
老人恍然大悟,“哦,你说那帮来村里破四旧的学生,往东走,走到头,在小学里住着。”
唐伯爵看着东方,隐隐见天际间有块红布在飘,是国旗。
唐伯爵在小学门口停下,门口挂着好几个招牌:
“兽夹村小学”
“兽夹村村委会”
“兽夹村计划生育服务站”
“兽夹村卫生所”
“兽夹村小卖部”
“考古研究所兽夹村野外考古基地”
一个院子,六个功能,集经济文化教育政治卫生于一身,堪称山村综合体建筑。
篮球场大的水泥地面操场,年久失修,水泥已经龟裂成了蜘蛛网,上面晒着地瓜干。南北各有一个水泥台乒乓球台,中间横着几块红砖当球网。
水泥乒乓球台上也晒着地瓜干。
东边中间是旗杆,红旗飘扬。校舍屋檐下拉着一根根铁丝,铁丝上晾晒着衣服,都是看不出的性别的运动服。
南向校舍飘着一排胸罩和蕾丝边小内裤,说明这里至少有一半女性存在,时代不一样了,考古系以前是男生的天下,现在大部分学生是女性。
西边有两棵树,一颗是柿子树,另一颗也是柿子树。
树上早就没有叶子了,只剩下一个个风干的柿子挂着诱人的白霜。
校门大院铁大门落着两把锁,门口蹲着一只老黄狗,正在晒太阳打瞌睡。
唐伯爵又饥又渴,步入唯一开着门的小卖部,卖了能量高的甜食补充糖分,喝着雪碧,吃着士力架。
令他惊讶的是这两样东西居然比绿岛超市还便宜。吃到嘴里,觉得不对劲,不是正常糖分的甜,是工业甜味剂那种恶心反胃的甜。
仔细一看,是雨碧和土立架,山寨货,难怪那么便宜。
唐伯爵买了两包塑料袋装的红糖,问店老板,“热水多少钱一杯?”
店老板提出一个暖壶,“水随便喝,不要钱。”
唐伯爵从背包里拿出办公室最常用的“西海区博物馆最佳出勤奖”的超大白色搪瓷杯,冲了几乎半包红糖,坐在炉子旁边的马扎子上慢慢喝。
喝红糖水的时候,他习惯性的拿出手机想刷一下社交媒体,发现手机没信号。
嗑瓜子的店老板见他的杯子,问道:“你来找考古队?”
唐伯爵点头,收起手机,“我先休息一会,下午去考古现场找他们。”
店老板见他偏瘦,脸色苍白,伸手说道:“我平时帮他们看门,你把介绍信和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身份证明不能随便给人看,唐伯爵婉拒道:“不用,我自己去找他们。”
“你们这行嘴巴都捂得严实。”店老板居然当场拿出一个卫星电话,拨打号码,“喂,是肖队长吗……没出大事……就是有个人要找你们……”
店老板问唐伯爵,“肖队长问你是谁?”
“绿岛市西海区博物馆的唐伯爵。”
“叫唐伯爵……长的什么样?”店老板仔细打量着他的长相,“头发和年纪都像你,额头像张嘉译,眉眼像黄晓明,下巴像张鲁一,挺俊的后生。”
店老板挂断电话,笑着对唐伯爵说道:“肖队长说亲自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肖队长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赶过来,浑身上下都是灰突突的,一进门就脱下脏兮兮的棉线劳保手套,仔细核对唐伯爵的《外国人工作许可》和盖满这种红章的介绍证明后,热情的和唐伯爵握手:
“终于盼到你来了——3D扫描仪带了没有?我们这就去考古现场,准备工作都结束了,今天刚好要开启墓室。”
同样都是挖坟,考古绝不同于盗墓,盗墓贼只想把文物占为己有,一旦发现古墓,进入墓地方式简单粗暴,打盗洞的,炸墓门的,一切以夺宝为目的。
考古的方式比较温柔,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就怕伤了文物。在开启墓室之前,要勘探,测量,一层层的刮土,分析地层结构,记录数据,等真正进入墓室,往往是一个月,甚至数月之后的事情了。
唐伯爵打开背包,“怕颠坏了,仪器一直背上身上。”
肖队长高兴坏了,骑摩托车到田野考古现场,车技了得,唐伯爵下了摩托车,这才知道留守山村的老人都去了那里——全在工地上帮忙做饭或者打零工。
一天五十块钱,还管饭,跟着考古队一起吃大锅饭,孤独的老人们觉得比过年还热闹。
“冬天天黑的早,为节约时间,我们中午就在工地吃饭,吃完饭继续干活。”
考古队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像街头拾荒的,无论男女,很难想象他们都是硕士或者博士生。
此时他们都围在一个墓室门口,往墓门缝隙里塞一张纸片。那微妙的小神情,就像小区偷偷塞通马桶、配钥匙小广告的。
肖队长当即跳下摩托车怒吼,“小崽子们,不准塞我的名片——要塞就塞大领导的。”
经组织研究决定,把研究所所长名片塞进去,开启墓门。
这是考古队传统项目,墓主人地下有灵,有事请找领导,我们都是打工的。
肖队长作为领队,第一个踏入墓室,唐伯爵扛着仪器紧随其后,开机扫描,将墓室最初的状态录入电脑,比照相更为精准。
这是宋代双室合葬墓,夫妻同在一穴,中间有一堵墙隔开,有陶制人面蛇身和人面鸟身像作为镇墓兽,有陶桂树和陶扶桑树象征太阴和太阳,顺阴阳轮回……
肖队长打量着他,“你不好奇,也不害怕,好像不是第一次下墓室,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你,好像我们曾经也这样一起在墓地里工作过。”
唐伯爵调整着扫描仪方向,“好奇也没有用,我只负责调试机器,无权过问其他。”
肖队长又问,“你们西海区博物馆是不是有个叫张木春的?”
“嗯,是我们文物保护科的科长,肖队长认识她?”
“她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她是导师最喜欢的学生,当年导师也这样带着我们这些博士生一起在野外考古。可惜……听说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肖队长长叹一声,“她运气不好,被人连累,毁了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