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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依依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离开了,她福了福身子,嘴里仍旧是带了些安姨娘吴哝软语般的小调:
“姐姐好好休息,我先退下,明日再来。”
话落,莲步轻移,便带着她的贴身侍婢姚儿挑开绣滚边的帘子出去。
步履有些急促,走动间发间坠着的珠子竟也跟着滴浬浬晃起来,轻纱笼着,曼妙的背影几不可见地有些虚浮踉跄,比来时的从容镇定又梨花带雨的柔弱美感不知差了凡几。
眼看着她的裙踞一点点消匿在楼阁边角,直到被重重廊架摆设完全遮掩住,崔璟萱在她身后不错眼地瞧着,忽地噗嗤笑出声来。
笑意越来越凉,越来越低沉,直至最后低不可闻,嘴角的那抹弧度,倒是分毫未减。
眼底的冷光,却有些骇人!
崔璟萱转过眉眼看了一眼静静陪着她的阿拙,眼底才终于升起了丝温度,她偏着头仰起白瓷般的玉颈,眸光似讥似讽:
“阿拙,你瞧,我这个妹妹,娇娇弱弱,跟安姨娘一样的温顺,心思却是府里的姊妹里谁都比不上的。”
一向只安静聆听,从不多话的阿拙竟也跟着回了一句:“四小姐……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崔璟萱听着,更是忍不住挑起了嘴角笑的开怀。
笑着,她撩开床纱坐了起来,纱帐在金色雕纹衔着碎珠的鱼状勾连里被轻轻挽起,里间更明亮了些,一应物什看的清晰无比。
崔璟萱抬了抬手,腕上的衣袖往上滑了滑,带着伤痕的左臂露出,因之前又用了些气力,白色卷布已经微微地渗了血。阿拙走过来给她单薄的中衣上披上一件小衣,才从柜格里拿出药箱,给她换药。
阿拙的动作极认真,擦药的力道却极轻,坚毅冷肃的眉眼难得地一再软化。崔璟萱看着阿拙最后在她腕上扎了个漂亮的结,不由弯了弯眼角,拢起袖子,继续跟她说着未尽的话:
“是啊,虚虚实实,我问的她答了,但答的全避过了该说的重点,不瞒她的灵慧,又不准痕迹地露了自己的弱点,将我的试探全隐忍了去。”
崔依依在她面前露的那些怯弱败退,那些惊忙慌乱,那些仿佛惊讶,又仿佛惧怕的情绪。看着确实很真,很符合她平常的反应,很契合她的年纪该有的正常范围内的所有状态,但崔璟萱,是半分都不信的。
崔依依,好巧的心思。
但是,她容不下了!
也是直听到她说襄王,崔璟萱才忽地有些明白过来,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更是越想越心寒,第一回发现,崔依依,比她认识的更为冷酷和深沉。
那一日,先是那杯借着送来的有问题的酒。那是八公主的手笔无误。
后来,崔依依以她手腕受伤为名为她拦酒,暴露了她受伤的消息。但那并不构成什么威胁,至今也难以分清那是崔依依的有意还是无意。
再后来,她觉出那间屋子的不妥,带着崔依依翻窗出去的时候,崔依依却只是讶异一瞬,就乖乖地,没有一句多言,也没有好奇探问就跟上了她的步伐。
出了那间屋子,她反应过来身体不适的时候,是崔依依呆在她身边,又是崔依依去找的人,她一去,竟再不复返。
姑且不提她是否在拖延时间,但纪茗烟又如何会出现……与崔依依没有关系,才是怪了!
崔依依不是八公主的合谋,但奇异的是,那间屋子的迷药效果,崔依依似乎并没有受太多影响,只是最后出现的时候面色微微苍白。
而且,最让崔璟萱不信的,是崔依依所说,她只听到襄王的那一句便吓得退了出去。但最后,必然还发生了什么,或者,她必然听到了别的什么,崔依依选择碱口不言,避重就轻。
崔璟萱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天到底谁在布局。
如今通过崔依依这一桩,依稀明白了些,她猜想的没错,襄王突然出现,本不是为了给八公主撑场阻止宸王责罚那船上的侍卫统领……
而是……早有所谋。
襄王……该选妃了!
宸王势力渐起,如今,他该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势力了。但这联姻对象竟谋到了安国公府,而且是这种龌龊手段!襄王野心倒大,他就那么有把握,圣上宠他宠到不顾自己的削番事业了。
或者说,他是打着先斩后奏的念头,呵,他把安国公府当作什么了!
……
过了三四日,卧床将养着的崔璟萱总算是好起来了,或者应该说,看起来,算是,好起来了。
带着侍竹去王氏那里请了安回来,又去老夫人那晃了一圈,赶巧二夫人也在,被老夫人和二夫人塞了一堆珍奇玩意才回了月梧楼,期间,甚至还有闲心绕去看一眼何韧。
“吱――呀――”
木质的门扉合上,门前的风铃也叮零零响起。
崔璟萱推门进去的时候,何韧难得地没有把自己嵌在床上,也没有去鼓捣那些瓶瓶罐罐的各式奇药。倒是清闲,她竟然在阁里看书。
如今,何韧已经不需要在她们面前带面具了,那般扎眼的容貌,看着看着,竟也习惯了。但有时,还是免不了被惊艳一回。
就如今日,崔璟萱甫一进去,便被眼前的景象晃了满眼。
穿着一袭青色衣衫的女子,那衣服甚至不是女子的纤美飘逸,反而宽大松散。她甚至未做多少打扮,长发未挽,凌乱披着,眉不扫而墨,唇不点而朱。浑身不羁的气势与她捏书而读的文雅矛盾又契合。
凌厉至极的美!
有佳人兮,见之不忘。
日头偏西,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了,崔璟萱进去半响,眼看着何韧捧着那个册子翻过了五六页,那人才抬眼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得好些日子才好。”
她的手指摩擦着那页纸,身子懒洋洋靠在背后的藤椅上,眼底清明如许。
崔璟萱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着的册子――明章狱案。
“为何?”
崔璟萱粗粗瞥了一眼,只瞧清楚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时间与姓名,就不再看。倒是诧异她会这样说,便也挑起眉看着何韧,道:
“难道,我不应该比你这个重伤的好的早些?”
何韧知道她是会水的,若不是那日体虚乏力,她怎么着也不会狼狈到差点溺水而需要别人来救。
但就算落了水,她被苏先生照料了那许久,身子调理得当,甚至还常常练剑,自己也是半个医者,早不是那幅吹个风就伤寒的身子了。
按苏先生的话说,‘入了我的门,若是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好,落了伤残而治不周。那就别说是伈郡莨峰苏先生的弟子!我嫌丢人!’
何韧却不在意地轻轻一笑,扔了书从藤椅里站起,走近她,步子不急不缓,纤纤食指忽地点了点她的心口:
“我说,我以为这里,许久才会好。”
崔璟萱定了定神,那只带着些凉意的手指似乎把凉意渗进了她心里,霎时,她面上的笑意有些崩不住,呼吸仿佛也止了止。
何韧却还直直地看着她,眼底是迥异于平日的平静至极的清冷,没有一分多余的情绪。
过了一会,崔璟萱才忽地叹了口气,抬手拉下那只指尖。
何韧,实在太了解她了啊……
“韧,若是有一天,哥哥与西华姐成婚了……你待如何?”崔璟萱听见自己轻飘飘的问话。转过视线,外间的一片阳光正旭,她看着,却有些迷茫。
她是在问何韧,也是在问自己。
上一世,林羲大婚那日,她才知道他回国的消息,她实在没有想到,时隔三年,他不告而别后,她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竟是他要娶另一个女孩。
她身子不争气,晕厥了去,可是,若是没有那一回晕厥,她又会如何?
何韧的手指僵了僵,面色有一瞬间的涩然,崔璟萱清楚地看到,她面前的绝色女子眼底有深沉的悲哀划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韧有了那么丝丝缕缕的变化。就像刚才她看着崔璟萱的那个眼神,她的眼底,不再是轻挑肆意,不再是潇洒豪放。而是真正成了一块坚冰,一块硬石,再无弱点,坚韧不催。
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一个肩负着阖府一百多条性命的符号,信念,坚持。她是庆阳候府的希望,她是何卉,而不是何韧。
“我……不知道。”
这是何韧第一次在崔璟萱面前承认她对崔璟炎的感情,不,不是承认,只是,放弃了之后的坦然而已。
她错过了,她知道。
她会后悔,她也早就知道。
但要再来一回,她仍旧会把那个曾经爱着她的那个人刺的遍体鳞伤,推的远至天边。这是……她的宿命啊。
是她逼着崔璟炎放弃了,生生逼了他十年。他说的没错,她欠他一刀,如今,她当着西华的面还了,她与他……再无牵扯。
忽地在外间有阿拙的敲窗声传来,她的声音平稳依旧:“小姐……府里有人前来拜访。已经到了月梧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