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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摇的寝殿中有一间密室,里面收藏着他对涂灵簪所有的痴情与爱恋。
七月流火,久旱过后,便是连日的暴雨。这样的天气出行总是不方便的,涂灵簪在宫中坐得无聊,便对李扶摇提出要去密室看看。
“阿簪想看什么尽管去便是,无需问我,况且那间密室里的一切本就是你的。”
李扶摇正巧批完最后一本折子,便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对涂灵簪笑道:“我陪你去看罢。”
“南方旱涝的赈灾事项都安排好了?”见他两眼下浮着一层疲惫的淡青色,涂灵簪微微蹙眉,担忧道:“你批了一天的折子,先去歇着罢,不用管我。”
“无碍。”他勾唇一笑,极尽魅惑:“你便让我做一个时辰的昏君罢。”
涂灵簪上一次走进这个密室,还是秦宽逼宫的那一夜,她在里头找到了自己失踪三年的秋溟大刀。只是上次情况危急,她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如今再一次看到密室中罗列的物件,她仍是止不住的震惊。
真不知道李扶摇暗中花了多长时间,才搜集了满满一屋子跟她有关的物件。
大到她穿过的铠甲,小到她用过的发针,还有断了弦的弓,坏了翅的风筝,甚至是发黑的干硬的糖人儿……一屋子奇奇怪怪、破破旧旧的东西井井有条的陈列着,无声的诉说着幕幕往事。
有很多东西,涂灵簪都已经不记得自己用过了,但是李扶摇却是如数家珍,能一一说出任何一件物品的来历和时间。
她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这些东西,你从哪搜罗来的?”
李扶摇轻咳一声,难得浮现出几分羞涩的神色,微窘道:“有些是你送出去的小物件,有些是你用坏了丢弃的,还有些是我觉得适合你的,总之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想据为己有。”
“你是从何时开始的?”为何她却从不知情。
李扶摇认真思索片刻,方道:“打小开始,我就知道你于我而言是特别的,跟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舍不得扔,总当宝贝似的供着,盼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跟你一样强大。后来东西越堆越多,我便命人造了这间密室。”
他的目光轻柔的落在每一样物品上,仿佛要透过它们看到另一个世界。顿了顿,他继续道:“没有你的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候。那时的我就像是疯了一样痛苦,冬想你,秋想你,看见飞花想你,看见落叶也想你。天空中的每一朵云都仿佛透着你的笑颜,每一阵风都像是你的抚摸,每一张面孔都带着你的影子,月升日落,我会想你想得整晚都睡不着。
每当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便会在无人的夜里来这里坐坐,闻着你的气息,我才有斗下去的力气……那时的我,魂魄仿佛裂成了两半,一半在人前演戏,一半在黑暗中思念成疾。”
涂灵簪光是静静的听着,心里便已是难受万分,更何况经历了这一切变故的李扶摇?
她低叹一声:“扶摇,抱歉。”
“你能重新回到我身边,于我而言已是最大的幸事,为何要道歉?”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深情道:“不必伤心,我如今很快活。”
涂灵簪摇了摇头,环顾满屋子新旧不一的物件,眼眶湿热道:“我不知道自己要有多好,才能配得上你这般深沉的爱。扶摇,你弄得我没有自信了。”
“没自信的应该是我才对。”李扶摇轻轻拥着她,真诚的说:“你就像是天边的太阳,我是追逐你的夸父。多年前我就曾想过,若是有一天能拥有你,哪怕下一刻被灼烧而死,也是无憾了。”
涂灵簪无声浅笑:也好,你若是追日的夸父,我便陪你做扑火的飞蛾。
在密室中逛了一圈,涂灵簪目光被一支碧玉灵蛇簪吸引了。她记得自己从未用过这么华而不实的钗饰,便疑惑道:“这也是我的?什么时候买的?”
李扶摇接过那支簪子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是我买的。觉得适合你,便买下收在这了。”
“我很少戴这些贵而易碎的玩意儿。”
“我知道。”李扶摇点点头,目光柔和:“但是店主说这叫‘灵蛇簪’,我见里头有你的名字,便忍不住买下了。”
灵蛇簪,灵簪。
涂灵簪感觉心脏软的一塌糊涂。她微微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发髻:“快给我簪上。”
闻言,李扶摇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将那支精致的碧玉灵蛇簪斜插在她浓黑的发髻中,还不忘调整一番角度,眯着灿若黑曜石的眸子笑道:“好看。”
涂灵簪抿唇,满足一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何而来么?”
李扶摇轻轻摇头。
“据说,我爹和我娘相逢于灵山寺,定情物是一支铜雀簪,故而结合二者给我取名为‘灵簪’。”
说到此,她难免又想起多年前,母亲轻抹红妆、穿着嫁衣从容赴死的那一夜,心中有些伤怀,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李扶摇反手勾了勾她的掌心,朝她投去担忧的目光。
涂灵簪调整好心情,朝他笑笑,又走到墙角,从青花大瓷瓶中抽出几幅画来,一一展开,讶然道:“咦,这画的……是我?”
李扶摇颔首:“我说了,这里头的一切都是与你有关的。”
“画的不错,不过,”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指着画中勒马回眸、衣袂飘飖的美人道:“我哪有这么漂亮?”
李扶摇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真人更美,丹青描绘不出你风姿的万分之一。”
涂灵簪又打开一幅。这一幅画得更加精细,英气的眉眼,明媚的笑容,发丝和睫毛纤毫毕现,涂灵簪咋舌,摸着下巴打量道:“原来我以前是这样?我都快记不得了。”
说罢,她又转过身,指着自己的脸道:“前世和今生两幅面孔,你喜欢哪个?”
“都喜欢。”李扶摇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道:“阿簪就是阿簪,哪怕容颜篡改,真爱亦不变。”
“你呀。”涂灵簪笑看他一眼,心里暖烘烘的。
涂灵簪打开最后一幅画,才瞄了一眼,却见一旁的李扶摇神情大变,慌慌张张的伸手要来夺这幅画。
涂灵簪反应奇快,忙扬手将画举到身后,舔舔唇轻笑:“难得看你如此紧张,这画中可有什么洪水猛兽,见不得人?”
李扶摇白皙俊朗的面容瞬间涨红了。
涂灵簪眯着眼打量着画中香肩半露的出浴美人,神情古怪:“春-宫图?”
李扶摇羞恼的侧过脸,避而不答:“谁告诉你这个词的,又是王世阑?”
“扶摇好坏啊,竟然把师姐我画成这种……图。”涂灵簪欣赏着他羞红的模样,扬了扬手中令人脸红心跳的画,故意调笑道:“看画中的环境,应是我曾经的厢房……你偷看过我沐浴?什么时候画的?”
那本是自己极度思念痛苦时画的,笔下饱含了自己曾经不敢说出口的欲-望。没想却被图中的主角抓个现行,饶是李扶摇脸皮再厚也听不下去了。
他一把捉住她乱动的手腕压在墙上,一手啪的一声撑在她脸旁,将她的身躯圈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李扶摇轻轻的喘息着,眸子中似乎有微光闪动,他红着脸颊恼羞道:“别问了。”
“喔哟,师弟长大了哦,敢用我教你的招数来对付我了。”涂灵簪动了动,却挣不开他铁钳似的手,只好闷闷的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那张极富压迫性的俊脸。
“别动。”他埋在她的肩头,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别说话,不然我就要罚你了。”
涂灵簪被他禁锢在身体和墙壁之间,只觉得他红红的耳尖可爱异常,忍不住轻笑道:“你不是在脑中幻想过无数遍我宽衣解带的模样么,画都画出来了,现在知道害羞……唔!”
话还没说完,李扶摇炙热的唇便压了过来,将她剩下的话语尽数堵回腹中。
这一吻,比任何时刻都要来得热烈霸道,涂灵簪感觉自己成了漩涡中的一叶扁舟,无法掌控,只能随波逐流。
直到溺水般的眩晕袭来,李扶摇才放开了她。
他的眼角湿红,炙热的体温混着雄性气息扑洒过来。涂灵簪甚至感觉到他下腹隐约有一个陌生而炙热的硬物,她疑惑,下意识要伸手去探,疑惑道:“这是什……”
李扶摇眼疾手快的抓住她手腕,喉结几番滚动,半响才哑声艰难道:“别乱来啊,师姐。我真会吃了你的。”
他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危险、深邃,涂灵簪忙放开手,直觉告诉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李扶摇深深的吸气、吐气,觉得自己大概要被磨疯了。
见他渐渐冷静下来,涂灵簪才开口试探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扶摇恍惚:“什么?”
“喜欢我。”涂灵簪补充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李扶摇沉默片刻,缓缓道:“这个过程很漫长,你要听么。”
涂灵簪静静的回望着他,轻而坚决的点点头:“没能早点明白你的心意,我很抱歉。现在我想重新了解你,可以么。”
昏暗的密室内,李扶摇望着对面那像阳光般温暖耀眼的女子,眼眸几番闪动,他觉得自己刚压下去的邪火又要窜起来了。
他沉默,似乎在犹豫该如何措辞。片刻,暗哑的声音才低低传来:“我打小就喜欢你,真正意识到自己对你的爱,是在十六岁那年,王世阑的出现。”
…………
那是泰元五年冬,刚及冠成年的王世阑世袭了已故父亲的爵位,生平第一次以长沙王的身份来长安朝贡述职。
就在这个白雪纷飞的冬日,他邂逅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
那是在离长安城不到一百里的郊外,大雪纷飞,马车的轱辘卡在了雪地里,行走艰难,王世阑只好弃车上马,顶着寒风继续赶路。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连溪水都被冻结,郊外人迹罕至,唯有雪花簌簌坠落的声音。远处林子里的树木被积雪压弯了枝头,间或传来嘎吱一声树枝被压断的脆响,惊起一两只不知名的飞鸟。
年轻俊逸的长沙王骑着马晃悠悠的走着,又忍不住伸出手来接住空中飘落的雪花,啧啧叹道:“美哉,壮哉!在南方,可从未见过如此洋洋洒洒的大雪。”
在前头押送贡品的王府护卫催促道:“王爷,您快些行不,咱们要在天黑前赶到长安。”
“尔等俗辈。”王世阑呼出一口白气,眯着艳丽的桃花眼,煞有介事的摇头晃脑:“依本王所见,这世间最好听的两种声音,一种是凌晨花开的声音,另一种嘛,就莫过于雪落的声音了。自然是要慢慢走,欣赏呵。”
侍卫们朝天翻了个白眼。小王爷又忘记吃药了?
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王世阑还未欣赏完,却见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呼呼的风响,直取他的胸膛。
“王爷小心!”
离王世阑最近的那个侍卫反应过来,手中□□一横,堪堪隔开那只利箭,箭尖擦着王世阑的胳臂钉入身后的雪地中。
“保护王爷!”
十几个侍卫纷纷围成一圈,将王世阑护在最中间。
王世阑只是一瞬间的惊愕,随即镇定下来,琉璃色的眸子盯着被箭矢割破的月白袍子,半响方轻笑一声:“可惜了我的新衣裳。”
王世阑摸不清敌方有多少人,目的是什么,便干脆朝箭矢飞来的方向拱了拱手,高声喊道:“敢问阁下是要钱,还是要命?要钱好说,这有南方上等的湘绣和瓷器珠宝,任君选择!”
树林里静得只听见雪块坠落的声音。
王世阑缓缓直起身子,嘴角弯出一抹嘲讽的笑来:“看来,是要命了。”
话音刚落,只见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如捕猎的狼群一般从雪林深处缓缓走出,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微微弓着身子,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十来个人踩在厚雪之中,却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可见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像王世阑这般的外姓王爷,要么有权,要么有兵,自然是有人想巴结,也有人想他死。
两队人马很快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只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王世阑的侍卫虽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和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职业杀手相比,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正乱糟糟斗成一团,忽见远处有三人拍马而来,接着,三只羽箭同时射出,将围在王世阑身边的几名刺客击杀。其中有一箭力度极大,甚至穿透前一名刺客的脖颈,钉入后一名刺客的胸膛。
接着,一道穿着殷红武袍的身影宛如血蝶般飞起,一路踏雪无痕,宛若惊鸿翩然降落在王世阑的面前。
只见她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手中的弓弦绞上黑衣人的脖子,刺客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痛呼一声,鲜血便从颈脉中喷薄而出,洒在雪地中绽开一串串血梅。
“好大的狗胆!”她轻喝:“天子脚下,岂容尔等猖狂!”
眼前的这个从天而降的红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年纪,身量有些单薄,却生的极为好看。英眉,凤眸,带笑的红唇,旋身间衣袂翻飞,映着迷离的碎雪,有一种跨越了性别的美感。
“师姐,当心身后!”身后拍马而来的白袍少年惊呼一声,顺手斩落两个黑衣人。
正此时,密林深处又是数只羽箭射出,箭矢堪堪擦过那位漂亮的红衣少年的头顶,射掉了她头顶束发的红色发带。
霎时间,乌黑的青丝宛如朝霞散落,柔柔的披散在她的肩头。她猛地回首,朝身后的黑衣青年道:“乌鸦!”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那名叫乌鸦的黑衣青年立刻会意,飞身窜入雪林中。不一会儿,伴随着阵阵惨叫,密林中的雪块被震得簌簌落下,一个接着一个黑衣杀手的尸体被扔出林子。
手起刀落,最后一个刺客被斩杀,那白袍少年挥剑入鞘,倨傲的扬起下巴,朝长发飞舞的红衣少年笑道:“师姐,都清理干净了。”
师姐,长发,这是个……
“……女人。”王世阑怔怔的望着她,喃喃自语。
孰料那做少年打扮的红衣女子耳力极佳,他那声比落雪还轻的喟叹没有逃过她的耳朵。她缓缓转过身来,明明脸上、手上都还沾着鲜血,却忽的绽开一抹明媚的笑来,与方才战斗中的肃杀判若两人。
她一笑,整个世界的冰雪都将消融。
那一瞬,王世阑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在下长安涂灵簪。”那红衣武袍的女子朝他笑道:“以前不曾见过你,不知是谁家的世子?”
他微微讶异:涂氏灵簪,三年前于万军之中手刃北燕慕容恪,一战成名,是大殷朝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军侯。
居然……还是个美人。
大雪纷飞中,王世阑唰地抖开纸扇,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虽刚刚死里逃生,他却不见一丝狼狈,纸扇轻摇,全然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长沙,王世阑。”他嘴角噙着一泓浅笑,拢袖轻声说,“多谢女侯爷搭救之恩。”
涂灵簪亦是还礼:“天快黑了,不如我护送王爷入城罢。”
乌鸦拍了拍肩头落下的碎雪,聋拉着脑袋走了出来,朝涂灵簪比了个手势。
“刺客都死了?算了,不怪你。”涂灵簪翻身上马,朝王世阑歪了歪脑袋:“抱歉,没有留下活口,不知暗杀王爷的究竟是何人。”
“无碍,本王能猜到是谁。”王世阑目不转睛的看着长发飞扬的她,呼出一口白气来,露齿一笑:“都怪本王生得太俊了,遭人嫉恨。”
涂灵簪被逗得笑弯了腰。
王世阑也笑了。若不是亲眼所见,王世阑还真想不到威震一方的安国女候竟是如此温和爱笑的女子。
一路上并肩而行,王世阑的视线总是忍不住黏在她身上。涂灵簪身边的那个白衣少年见了,微微蹙起英眉,朝王世阑投去冷冷的一瞥,似是不满,又似是警告。
接着,那少年调转马头,硬生生的挤在王世阑和涂灵簪之间,隔绝了那道灼热的视线。
王世阑暗自咋舌,只好悻悻的收回了视线。
“真晦气。”少年别有深意的瞥了王世阑一眼,低声抱怨道:“本想带师姐出来打猎散心,结果狐狸雪兔没逮着,倒惹了一身的血腥气。”
涂灵簪温和的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王世阑就算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这少年对自己的敌意。
“师姐,给。”那白衣武袍的少年抬手解下自己的发带,递给涂灵簪道:“用这个把头发束一下罢。”
涂灵簪也不客气,顺手接过那条藏青色的发带,一边绑头发一边朝少年笑道:“谢啦,师姐没白疼你。”
少年腼腆的笑笑,望着涂灵簪的眼睛晶亮得不像话。
啧,涂灵簪的师弟……当今太子?
王世阑漫不经心的视线越过少年,落在涂灵簪英气而精致的侧颜上,心想:看来将来的情敌会很难缠啊!
不过,这样才有意思啊,不是么?
那日长安郊外的大雪,是王世阑二十年来见过最美的一场雪。柔软的雪花连同她的笑,轻轻的,轻轻的,落入他的心里。
……
泰元六年初春,涂灵簪眼瞅着要二十了,依然是孤家寡女一个。
今日朝中牝鸡司晨的流言越来越盛,皇帝李平秋是又心急,又担忧,某日实在忍不住了,试探着问她:“老大,你是不是该定门亲事了?”
涂灵簪正和李扶摇在庭院中扔飞镖,闻言,二人俱是一怔,随即异口同声道:“不要!”
李平秋被他俩中气十足的一吼吓了一跳,讪讪道:“为何?”
涂灵簪颇为为难的挠挠头,半响才憋出一句:“陛下,臣没想过这事。”
李平秋:“从今开始,可以考虑了。”
涂灵簪敷衍的‘哦’了一声,又笑问他:“陛下,我若嫁人了,你怎么办?”
“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朝中流言正盛,朕怕你受委屈。”李平秋叹了口气,眉宇间是经年不散的忧愁,“朕欠你们涂家的,已是够多的了。”
涂灵簪默然。
李平秋又转头看着闷闷丢飞镖的儿子,问道:“你师姐要嫁人,你因何不同意?”
李扶摇青涩的面庞笼罩着一层阴云。他闷声不响的丢完最后一只镖,这才拧着眉闷闷道:“谁也配不上师姐。”
说完,他自己的脸倒是先红了。
涂灵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三个人半响无语。涂灵簪仰头看着枝头的一抹新绿,忽然轻声道:“陛下若觉得为难,那便嫁罢。”
李扶摇倏地瞪大眼看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接受的噩耗似的。接着,他默默的丢了飞镖,转身就走。
涂灵簪的婚事从开春一直到入冬,都不曾定下来。
倒不是没人提亲,相反,有意和涂氏结姻的还不少,只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桩是成功的。
有人嫌她过于厉害死活不娶,有人落荒而逃,还有一个李扶摇从中作梗,剩下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谄媚之辈。渐渐的,她的终身大事眼看就要黄了。
李平秋急的头疼,把涂灵簪叫到身边问道:“文忠伯家的二郎,不是对你挺中意的么,为何也被吓跑了?”
李平秋于涂灵簪而言,是君亦是父,哪怕她性格再大咧,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好乖乖答道:“臣不小心徒手拍碎了庭中的石桌,正巧被二郎看见了,他便吓跑了。”
“不小心?”李平秋险些喷出一口茶来,“你没事拍桌子作甚?”
“师弟和楚王要玩蹴鞠,那桌子挡在院子里太碍事,我便……”涂灵簪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可怜兮兮的低下头去。
李平秋只好放下茶杯,神情复杂的望着李扶摇:“你明知二郎那个时候要去老大府上,你还要她拍石桌,这是何居心?”
李扶摇梗着脖子直视皇帝:“文忠伯家的老二弱鸡一般,哪配得上师姐?”
“那周尚书家的长公子呢,那可算得上是威武强壮了罢?”
“一介武夫,相貌丑陋。”
“还有杨家的四郎……”
“杨四郎是商贾之后,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这等低贱的玩意儿连给师姐提鞋都不配。”
“你……唉!”李平秋无力的摆摆手,撑着太阳穴无奈道:“罢了罢了,顺天意吧,朕不管了。”
李扶摇拉着涂灵簪赶紧溜。
不稍片刻,王世阑披着崭新的狐裘,从来仪殿的回廊里转了出来。他眯着眼望着涂灵簪和李扶摇的背影远去,这才在殿外跪拜,朗声道:“臣王世阑求见!”
立刻有小太监引他进了殿,王世阑看了眼龙椅上愁眉不展的皇帝,忽而笑道:“听闻陛下在为女侯爷的婚事发愁?”
李平秋又叹一口气,点头。
王世阑盘腿坐在下席,自顾自笑道:“女侯爷的婚事确实有些为难。这男方啊,不仅要年貌相当、门当户对,更要家世清白,不能站错了队,这样的男人虽是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
李平秋见他话中有话,便睁开眼,探身询问:“你可有人选?”
“陛下,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您看我怎么样?”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眨着桃花眼笑眯眯道:“臣身为藩王威震一方,有钱有权,不曾婚配,更重要的是我长沙王一向中立,将来……”
说到此,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将来嘛,我会以夫人为尊。夫人站在哪边,我便帮哪边。”
……
李平秋转头便将此事告诉了涂灵簪。
涂灵簪安安静静的听完,只是思忖了片刻,便点头淡淡道:“长沙王?那便选他罢。”
李平秋没想到涂灵簪竟会答应得这般豪爽,噎了半响,才讷讷道:“你真想好了?若是嫁了长沙王,那便要远离长安了。”
“虽然要嫁去长沙郡,但能拉拢上王世阑的七万兵马,也是值了。”涂灵簪弯起一泓淡得几乎透明的笑来,轻声道:“我与长沙王联姻,秦宽多少会有所顾忌。”
李平秋哽了哽,良久才长叹一声,“是朕无能,苦了你了。”
之后不久,长沙王要和安国女候爷联姻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几日便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消息后,情绪最激动的是李扶摇。
他微红着眼睛,气势汹汹的冲到涂侯府,一把拉住正在给妹妹织辫子的涂灵簪,沉声问道:“你爱他吗!”
少年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一激动,便有些破音。
涂灵簪让妹妹先回房歇息,转头一脸莫名的看着他:“爱谁?”
“王、世、阑。”李扶摇几乎是将这个名字磨碎了,从牙齿间一个一个的挤出来。
“哦,还好罢。”涂灵簪静静的回视他,乌黑的眸中没有一丝污秽,“我不讨厌他。”
不讨厌他,仅此而已。
李扶摇急促的喘息着,黑曜石般的眸子中仿佛氤氲着风暴,又仿佛浸润着哀伤。他望了她许久,终是放软了语调,带着几分可怜恳求道:“师姐,你别嫁给他好不好?”
“为何?”涂灵簪不解,微微偏了偏脑袋,疑惑道:“他与我门当户对,又未曾婚配,人也丰神俊朗,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保护你和陛下的周全,有何不妥吗?”
“我不需要!”
李扶摇仿佛被戳到痛处的猫,他竭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喉结几番滚动,艰涩道:“我不需要你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换取我在朝中的势力。师姐,你岂不是要让我悔恨终身、寝食难安?”
“别担心,扶摇。”涂灵簪垂下眼,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会幸福的。”
我会幸福的……与其说是在说服李扶摇,不如说是在说服她自己。
“可若是你嫁给了别的男人,我便不会幸福。”
李扶摇双手握拳,几番深呼吸,终是鼓足勇气般颤声道:“师姐,我不行么?”
涂灵簪抬眼看他。
李扶摇眼睛湿红,向前一步直视她的眸:“师姐,我喜欢……”
“阿簪!”关键时刻,一个玩世不恭的嗓音传来,“时辰到了,说好今日要带本王去校场看演兵的呢!”
李扶摇恨恨的撇过头,咬牙瞪着门口施悠悠走来的王世阑。
一年未见,王世阑依旧在大冬天摇着纸扇,一幅风流贵公子的模样。见到李扶摇,他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笑吟吟道:“哟,太子殿下也在。可否要一同前去?”
说罢,他眨了眨桃花眼,朝涂灵簪飞去几个媚眼。
来涂府提亲的男人那么多,李扶摇一个都不曾放在眼里,唯有王世阑油盐不进,无论怎么激他、讽他,他都能厚着脸皮缠上涂灵簪。所有使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招式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激不起半点波澜。
况且王世阑身为一方诸侯,有权有势有兵,又生了一副蛊惑人心的好皮囊,李扶摇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感。
这个男人,不好对付。
李扶摇拿厚脸皮的王世阑没有办法,只好转回脸来乞求涂灵簪,可怜巴巴的唤她:“师姐……”
若是平日,他一软下声调装装可怜,涂灵簪基本不会拒绝他的要求。但是今日,涂灵簪只是摸了摸他的脸颊,微笑道:“我应了长沙王的约,就不陪你了。早些回宫,乖!”
李扶摇呆了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瞬间阴云密布,酝酿着狂风暴雨。
那一瞬,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转过身快步离去,倔强的不让她看见自己眼角的泪痕。
王世阑再强大、比他再优秀,他都不怕,都可以坚持下去。唯有师姐你的一句话,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击碎他所有的骄傲。
“扶摇。”涂灵簪有些担忧他,正要去追他离去的背影,却被王世阑拦了下来。
“小孩子脾气,放他一会儿就好了。”王世阑勾着她的肩,兴致勃勃道:“走走,校场演兵去!”
涂灵簪拗不过他这副热情似火的模样,只好随他前去校场。
之后没几日,北燕大军南下,边境再烧战火。
王世阑回了长沙郡,而涂灵簪却准备披甲上阵。临行前王世阑与她约好,等此战结束,他便会带着丰厚的聘礼来迎娶她。
涂灵簪淡淡一笑。
而朝堂上,秦宽不知灌输李平秋什么思想,这个软弱的皇帝执意要御驾亲征,涂灵簪和李扶摇多次劝说未果,只好随他去。
出征前,李平秋一身帝王铠甲,那双总是闪着犹疑和怯懦的眸子,此刻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李平秋摸了摸沉默的儿子,忽然说道:“扶摇,你喜欢涂家老大,是么?”
李扶摇有些惊异的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半响才轻而坚定的点点头。
“我爱师姐,今生非她不娶。”他说,“还请父亲收回成命,莫要让她嫁给王世阑。”
“唉,朕早有察觉,只是你们……”李平秋叹出一口浊气,哑声道:“那孩子一生坎坷,若成了太子妃,便是将她推上了风尖浪口啊。她以女儿身为朕征战天下已是不易,又怎能将她卷入诡谲的宫斗中来?要知道,人心比战场更阴险哪!”
“我会保护好她。”他一字一句坚定道:“若我连心爱之人都守护不好,又有何资格守护这万里山河?”
“好,好,有志气!李家衰弱了这些年,到你这儿,倒是有几分先祖的霸气了。”
李平秋微微颌首,温柔的注视着儿子:“也罢,若是涂家长女能一心向你,也能为你将来激浊扬清扫除不少障碍。朕虽对不起涂家,心却始终是向着皇儿你的。”
闻言,李扶摇湿红了眼眶,似笑非笑的动了动嘴角。
李平秋继而道:“朕之所以坚持御驾亲征,也是想着此战大获全胜后,能耀我皇威,将来你娶涂氏长女时也能多几分底气。皇儿,你再等几个月,等为父亲征归朝,便为你和她指婚。”
李扶摇抑制不住狂喜,撩袍下跪,向父亲行了个大礼,郑重道:“儿臣等父皇和师姐凯旋!”
那时谁也不曾料到,这一等,等来的却是天崩地裂,生死永隔。
那个星辰无光的夜晚,他躲在秦宽看不见的黑暗中,抱着她的冰冷的、不曾瞑目的头颅哭得肝肠寸断。
你尝过比绝望更绝望的滋味吗,你知道比痛苦更痛苦的感觉吗……
那个凄寒的冬日,他最亲的人,他最爱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