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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士宣静默了,苏振青长长一叹,眉毛纠结在一处,抬手搓弄着口鼻,好似遭遇了很大的困难一般,喟然道:“这一点是新闻界一大难题啊!这一行对于中国来说还是新鲜的,并没有太多的实践经验。若按西方理论说,记者应当公允中立,可是一些实际的客观条件,决定了我们国家的记者实在还达不到这一点。虽然有记者这么个好听的名字,但还是更像个兼职的文员。酬劳太低,无可免俗地要收些润笔费维持生计。提起生存这一课题来,我们的良知也不得不迂回迂回。能始终秉持只收占理一方的润笔费,就堪称精神独立了。”
三人听了皆怅然半晌,还是沈初云先打破沉默,柔声细语里带了几分激昂的雄心:“所以我们才要生财嘛。我看,挪三四成的版面出来,给人做做宣传,适当收些费用,也是很不错的。”然后,就忙着将她精心挑选出来做榜样的几分报一一摊开。
一旁的邓丽莎则替她进行演说:“既然要兼顾多层面的女性,那么为那些生活相对富足的女士提供些电影、音乐会之类的讯息,不也很便民嘛。还能趁此增加收益,我觉得这主意是可行的。”说到此,邓丽莎仰了头,拿着自来水笔在半空一面比划一面做了个新畅想,“对了,我又有个点子。我们既然是新报纸,自然没法一下子就有许多的读者,不如这样子办,我们多多地同京津两地的学堂合作,刊载一些学生信息。譬如一些异乡来求学的,手头若是紧巴巴的,就需要找一份工来维持学费。我们不预收他们的钱,只把他们的专长描绘一番,看有没有人会主动联系一些零工给他们做。如果有成功的,我们再适当抽一小部分的广告费用。”
钟士宣脸上笑意渐深,忙鼓起掌来:“这主意好,我们在文笔上多多下些工夫,做到既像是在介绍学生风貌,又像个可选人才的平台,不就两全其美了嘛。”
沈初云也赞同地点着头,然后望向苏振青道:“社长,我相信慢慢地实践改良之后,各大高校都会全力地支持我们。”
钟士宣手托着下巴,一路畅想下去:“做得好还能拓展开去,兴许有的公司会在我们这里登启示,招聘职员呢。”
“年轻人脑子就是转得快。”苏振青朗声一笑,直到记完最后一笔,才抬起头感慨,“今天和我预想的商谈气氛相差很远啊,我还以为你二位初出茅庐难免思想过于理想,兴许只是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却不想已经做了这么深的功课。”
沈初云邓丽莎二人对视一抿笑,同声谦虚道:“社长谬赞了。”
苏振青低了头,拿眼飞快地回顾了一遍会议要点,将目光锁定在最后一行字,不由拍桌叫好:“为报纸开源这一点最合我心,一定要努力做好,省得沦为一些表演家镀金的工具。”
最后一句,听来有感而发不说,还藏着些怒意。沈初云心头一揪,侧目望着同样眼神沉重的邓丽莎。二人皆想到了同一件事,因就同时地拿眼去睃着苏振青,意欲抓住些许的蛛丝马迹。
不想苏振青坦然一笑,问道:“看着我做什么?你们两个应当比我感受更深才是。”
沈初云登时便觉惶惶不安,身子紧张地一崩,手撑了桌子,很郑重地想要起身说话。
身旁的邓丽莎眼疾手快将人一拉,然后竖起本子来一晃,示意她会议还不算完,另有些小细节需要商议。
沈初云方忍住已到嘴边的话,神思缥缈地继续商议一些琐事,比如办公地点就安排在沈初云家中,以免三眼井胡同这边还要腾地方出来。又根据闻京报的发报条例,大致议定了办事章程。
谈过之后,苏振青将手表拉远了一瞧,说半小时后还要出门专访,不能奉陪。
沈初云忙趁着钟士宣尚在整理东西,悄悄跟出屋外喊住人,道:“苏伯伯,冒昧借用您两分钟。我能以私人立场问您一句话吗?”
苏振青又抬起手臂看了一次时间,沈初云从他这个动作看出,果然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待办。而苏振青更是早早料到被叫住的理由,急忙地开门见山起来:“妇女促进会选举时的内部默契,以及新声报不说一个理由就撤换主编的事情,并不是我一个人存了疑。”
此言一出,沈初云是真说不上任何后话了。既是大家都有了疑心,和苏振青一个人谈又有多少意义呢?
这回反是苏振青叫住讪讪转身的沈初云:“孩子,我能以私人立场问你一句,你好奇我是否在跟进这件事情的原因,是害怕得罪这班人的靠山吗?”
“不是。”沈初云扭过身子,否定得很彻底,“我若是害怕得罪人,又为什么不惜众叛亲离也要离婚呢?我只是以为,妇女组织是个新新事物,站住脚才不多久,受不起许多的质疑。只要有人抓到一点点的把柄,黑暗中那些阻挠女子进步的小人立刻就会落井下石的。”
苏振青眼中先是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随后立马敛住,板着脸严肃道:“如果你是这样偏袒于女子的,那么你仿佛不适合办报。”
作为私人关系的交谈,苏振青在词句拿捏上可谓是相当直接了。他以为女子在这个世道选择任何一行都会有诸多困难,尤其是嘴仗最多的新闻业,一不小心就要被行业内外许多人冷嘲热讽,不如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先试验试验她。
猛然听到长辈兼前辈如此说话,沈初云脸上有了一阵的窘迫,低眸忖了良久,摇头否认道:“私心是谁也无可避免的,就如同方才您在会议室里,将记者靠润笔费养家一事说得非常之合理,但其实这里头也滋生了许多的问题呀。我的言语思想的确避免不了偏向女性,但我以为新闻界偏向男性观点的实在不是少数了,有我这样偏袒女性的,难道不是刚好中和了吗?”
苏振青对于她思路清晰地坚定自己的立场颇有几分满意,笑笑地将话题拐了回来:“好的,这个事儿是我也有孟浪失言之处。但是新声报的问题,既然我们各有立场,不如将来笔下见分晓,怎样?”
恰有一阵风起,吹落一片过早枯黄的梧桐叶,也吹得沈初云心头乱乱的。她无奈地摊手苦笑道:“牵涉众多,您应该能料到,如果新声报被人质疑,我是不便说任何话的。”
新声报那是她心头的一块肉,是她的孩子,并且为了这样一个想法,她耗费的时间可远胜于十月怀胎。忽然听说有人要公开地发难新声报,想到这些质疑甚至很有可能摧垮其公信度,甚至让这份凝聚了许多人心血的报纸草草收场,沈初云内心难以平静。
真心也好,做戏也罢,妇女促进会的存在,整体上是值得肯定的。而且这样一个人数百人的组织,除却虚荣心作祟的上层,更多的成员是信念坚定且初衷单纯的。不能因为几个人之过,就将一个整体全盘否定。
而依照以往丑闻曝光后民众反应来说,有很多人在评判他人时,常用的标准就是非黑即白,有一点错就是全局的错,有一件事的疏忽,此人就全不可取。沈初云无论如何都不想曾经的战友,卷入到复杂的声讨浪潮中去。
苏振青便提点她道:“其实你的选择并不单一,可以为了维护女权组织不受抨击,站出来力挺新主编;也可以从一个记者的角度,揭示其中的不公。或者再犀利一些,你分明是受害者嘛!你方才向我提到记者的立身之道,我不否认你虽言辞犀利但字字属实。甚至我都不敢说我的每一项收入都正大光明、毫无私心。所以,我真诚地欢迎一切质疑新闻界的声音。我希望质疑的压力能逼迫我们开辟出新的光明道路,就如你在会议上和密斯邓的妙语连珠,再配合上实干经验,我相信你们会让新闻界记住你们的聪明才智。至于你,是该好好地想想,对于你热爱的女权事业,是维持表面的绝对正确,还是坚持内在的进步精神。我记得你在新声报创刊第一期上的文章中,曾经指出过所有人包括女子在追求进步之道路上,应当有勇气承认自己的不足,并加以更正。”
沈初云手掌往额头上一拍,无奈地将头一摇:“看来,我是不小心说出一句很能难住人的话了,这不就难住了自己。的确……需要勇气,莫大的勇气啊。”然后,便不安地来回搓手。
苏振青反而笑得更大声了:“这就算是你正式进入这一行的第一个考题吧。”言罢,挥袖而去。
沈初云面色复杂,她能体味到苏振青的好意。每个行业都有不易之处,尤其是各行各业都少见女子出来谋生的,期间所受磨难只会多不会少。苏振青的刁难,反而是一种保护,让她有足够地时间,提前去考虑将要涌来的质疑浪潮。
万事想起来容易,说起来也不难,但是要怎样付之行动呢?
不如化繁为简,顺其自然吧。先把手边的工作做好,未雨绸缪的事虽然要做,但不该矫枉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