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邪门

冰临神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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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础回了一句“不知道”,众人都以为他这是认输的意思,寇道孤反而觉得可以继续论辩下去。

    传话的严微脸上一红,深揖一躬,道:“弟子见识短浅,未能参透先生深意,惭愧,惭愧。”

    “你未参透,正是应当。但徐础的回答,也可能只是凑巧,我要提第二个问题。”

    “弟子愿前往传话。”

    “你可能不合适,天下大势、群雄动向,你都了解吗?”

    “呃……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可不够,得是熟知形势,并且明白走向的人才行。”寇道孤看向济北王世子。

    张释虞既恼怒又尴尬,以他的地位,怎么能做传话人?可是又不能承认自己不了解四方形势,勉强笑道:“传句话而已,需要这么麻烦吗?”

    “徐础于形势大好时突然退位,我在听说此事之后,才想来思过谷。徐础此举究竟是为盗取大名,还是另有隐情,不得已而之,十分重要。所以得有人向他说清天下大势,看他如何回应。”

    张释虞本人也很想弄清楚妹夫的真实想法,看一眼旁观的读书人,又望一眼远处的随从,他可以找别人去传话,同样熟知天下大势,可能说得比他更明白些,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自己去。

    “我去一趟,寇先生可还有交待?”张释虞既然要去,就要表现得心甘情愿,语气又变得恭敬。

    寇道孤摇头,“随世子怎么说都行。”

    “好,请寇先生与诸位稍待。”

    济北王世子竟然甘受驱使,留下诸人纵有疑惑与不满,这时也不敢开口,各自四望,就是不肯看冠道孤一眼。

    严微真心崇敬寇道孤,名为师兄弟,其实已认其为师,见场面有些尴尬,于是开口化解,还要替新师扬名。

    “禀先生,弟子心存疑惑,可问否?”

    “问。”

    “先生问‘道可见否?可知否?’徐础回‘不知道’,我认为徐础认输,先生何以认为论辩能继续下去?”

    即使是面对崇敬者,寇道孤也会冷笑,“譬如以饵钓鱼,饵能比鱼更大吗?”

    “当然不能,饵不足鱼的一成、一分,饵远小于鱼,自然之理也,饵若过大,鱼难吞下,即便有万一之幸,大饵钓小鱼,也是得不偿失。”

    “然则文字为饵乎?为鱼乎?”

    严微是个聪明人,立刻拱手道:“弟子似有所悟。”

    “退下。”

    严微走开,站到一株树下沉思。

    其他人还是没太听明白,却不好意思询问。

    范门弟子于瞻曾与徐础论辩,大败而退,心中一直不服气,十分关心此次交锋,上前拱手道:“寇师兄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寇道孤轻叹一声,似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开口道:“说得再明白些,我就是范闭了。”

    寇道孤如此轻视先师,诸范门弟子都感恼怒,只是再不敢轻易驳斥,担心反受羞辱。

    于瞻道:“能再得‘范先生’之教,幸甚。”

    “我尽量说得直白:范闭论道,话出其口,字落纸面,尔等亲耳所问,亲眼所见,那些文字就是道吗?”

    “是……吧,没有先师留下的文字,我们怎能开窍?”

    寇道孤俯身拣起一块石子,递给于瞻:“拿去。”

    于瞻一愣,慢慢伸手,接过石子,不明其意。

    “我予,你接。可有我予,你接不到的时候?”

    “这个……没有吧,太简单了。”

    “范闭论道的文字,人人都能理解吗?”

    “要看悟性高低,寇师兄觉得我等悟性低,还有比我们更低的人……”

    “然则范闭的文字不如这块石头,石头人人可接,文字却非人人可受。”

    安重迁忍不住插口道:“这人若是瞎子,看不到石头,若是没手,接不了石头呢?”

    “嘿。”寇道孤拒绝回答如此浅显的问题。

    于瞻替他回道:“安师兄想偏了,寇师兄之意是说石块为实,文字为虚,与眼、手无关。”

    于瞻翻手扔掉石块。

    “无关就别乱打比方。”安重迁嘀咕道。

    于瞻继续道:“文字为饵,大道为鱼,纵然说得天花乱坠,写得惊神泣鬼,都只是用来钓鱼,拘泥于文字,便是拘泥于小饵而忘大鱼。”

    寇道孤微微点头,随即又摇头,“你在范闭门下待得太久,偶有小悟,终难大悟。”

    于瞻以性子刚烈知名,这时却一点脾气没有,乖乖地拱手退后。

    一名老先生看不下去,开口道:“再怎么着,钓鱼总得用饵,恰恰说明文字不可废。”

    寇道孤冷笑,“文字当然不可废,没有文字,尔等终生昏愦,连小悟也没有了。范闭晚年之疑惑,正在于此,他教你们小悟,得心应手,自己想要大悟,不得其法。”

    寇道孤三十几岁,看容貌更显年轻,老先生被称为“尔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说得好听,你所谓的大道、大疑、大悟究竟是什么?说出来听听,也让大家参详参详。”

    寇道孤又扭过脸去,拒绝回答。

    严微从树下走来,说道:“沈先生还没明白?当以道悟道,不可以文悟道,沈先生希望‘说出来’,已落下乘,徐公子口称‘不知道’,反而已窥门径。”

    沈先生也冷笑一声,威力却小了许多,更像是虚张声势的退兵,而不是兵锋直指的进攻,“按他的比方,是要以鱼钓鱼了?”

    “文字尚有尽头,比方更是一时之便,不可穷究,需适可而止。”严微回道。

    沈先生大笑几声,转向同伴,“寇先生的意思是:他明白,别人都不明白,你若问了,就是没资格明白,想要跟他一样明白,就得跟他一样故弄玄虚。怪不得范先生不愿认他这个徒弟,一个务实,一个务虚,背道而驰。”

    只有两个人敷衍地表示赞同,其他人都在思考,未必完全认同寇道孤的说法,心中多少有些想法。

    另一头,张释虞的任务比较简单,也不必讲什么大道理,他甚至不用特意准备,因此十分轻松。

    在徐础居处的门口,张释虞停下,惊讶看到妹妹张释清带着一群女子大步走来。

    “你来干嘛?你不是不想见他吗?”

    张释清和她的十余名同伴,已彻底被冯菊娘征服。

    论辩之术,冯菊娘只学了不到一个月,用来解闷而已,她一名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周旋于降世军诸头目及其妻子中间,名声虽差,却一直活得很好,而且能得牛天女的欢心,靠的可不是尖酸刻薄,而是会讨好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能讨好。

    论辩以立威,讨好以得人,冯菊娘很自然地将这两招合为一招。

    在她的描述中,徐础乃是世上第一等的多情郎,对芳德郡主念念不忘,另娶降世王之女乃形势所迫,并非自愿,心里唯一记挂的仍是原配妻子。

    徐础称王时,连败诸路官兵,唯独面对荆州军时退却,因为岳父济北王在对方军中,他怕伤害到岳父,无颜来见妻子。

    为了回到妻子身边,徐础退兵、退位、退人——让金圣女远去秦州,算是退人。

    冯菊娘的话中破绽颇多,听者却不在意,全被打动,好几人甚至流出眼泪。

    冯菊娘不只是吹捧徐础,还引自己的经历以作佐证,感慨有情之人多么难得。

    对这些少女来说,冯菊娘的经历丰富得能够自成一个世界,每一段都能让她们惊讶不已,大开眼界。

    冯菊娘察言观色,很快就看出诸女地位高低,而且猜出谁已定亲,对未来丈夫是否满意,于是因势利导,最后变成了诸女抢着述说心中隐密,请她指点迷津。

    张释清已经成亲,仍是未出嫁的打扮,别的少女皆在东都时定亲,未婚夫或是没来邺城,或是逃亡在外生死不明,或是已然从军,即将出征,有两人比较倒霉,婚期都定了,未婚夫却死在了战场上。

    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得到安慰与鼓励,更要一吐为快,在她们眼里,初次见面的冯菊娘,比母亲和姐姐更善解人意,许多在家里不能说的话,这时都可以倒出来。

    寇道孤在坟前逐个赢得读书人的尊崇,冯菊娘也在帐中同时获得十二名贵女的欢心。

    张释清还有些疑惑,问道:“他……真那么在意我?”

    “徐公子为何单单在面对济北王时退位?天下之大,又为何单单来邺城避难?来就来了,为何不肯进城?凡此种种,只能有一个解释。”

    “可是……他从前好像挺不情愿与我成亲。”

    “徐公子面冷心热,而且事情往往如此,失去方知珍贵,离郡主越远,徐公子越怀念郡主,情义也因之越深。”

    张释清反而有些愧疚,“可我已经将他休了……”

    冯菊娘笑道:“最为恩爱的夫妻偶尔也会吵架,郡主休夫,无非一时玩笑,徐公子会当真吗?”

    “我对他也没有过好脸色。”

    “可心里从未忘记他?”

    “没有吗?”张释清自己也不确定。

    “否则的话,郡主为何来思过谷?”

    “我是来问罪的,他在外面另娶妻子也就算了,竟然还带……菊姐姐回来,我原不知道菊姐姐的为人,听信传言,以为你是……狐狸精,他用你羞辱我们一家,所以我……”

    “一场误会。我若能令徐公子动心,断不会随他来邺城,而是劝他去别处隐居。实不相瞒,徐公子之情深,的确打动过我,可惜,我施展全身本事,也不能令徐公子稍加青眼。我今天能够坦然面对郡主,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我敬佩徐公子的为人,也羡慕郡主嫁了一个好丈夫。”

    张释清困惑不已,冯菊娘所描述的“徐公子”,与她记忆中的“楼础”,不像是同一个人,但是又那么真实可信,由不得她怀疑。

    冯菊娘觉得差不多了,劝道:“郡主既然来了,就去见徐公子一面吧,以慰他相思之情,也是救他一命。”

    诸女纷纷劝说,张释清无法拒绝,半推半就地一同出帐,前来徐础住处,在门外遇到了哥哥。

    “你来干嘛?”张释虞问。

    “我来……见自己的丈夫。”张释清理直气壮地回道。

    张释虞完全糊涂了,觉得此地有些邪门,人人行事都变得怪异。

    冯菊娘暗暗“叮嘱”屋内的徐础,千万不要露出太明显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