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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一下就慌了,惨白的一张脸对着通知函望了又望,这才伸手,指着地址那一栏:“可这……这上头不是写了……”
小王定睛一看,心里咯噔地一跳,料着必然有些花头在里面。又顾及总处的人在旁边听着,不好在他面前暴露分行的错处,忙换了一张笑脸,耐心地解释道:“这次考试我们借用了女高师附小的几间教室,难道您没收到通知吗?”
听了这话,宋玉芳的心凉了大半截,低头吸了吸鼻子,一直把脑袋摇着。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提早一个钟头来了,又知道是跑错了地方,自然可以补救的。但是,她一想到楼下那种情形,以及家里的境况,整颗心都灰了。她一家四口全靠在房山做教员的父亲在维持,这年头吃皇粮的还不一定月月都能领到薪水,宋玉芳的父亲更是连续三个月没往家里汇过一分钱了,所有的来信都是让妻儿们忍耐、忍耐再忍耐罢了。原本她指望着能考上银行,这样也就能替家里生些利了。
可是,眼见着好不容易有的机会,就要化成沙子,从指缝溜走了。
虽然宋玉芳没有说话,但是她的打扮、她的神情,早已无言地把她的难处都说了。
那位好心的青年见了她这样,心里也不落忍。蹙着眉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了小王,沉声道:“你赶紧替这位女士叫辆车吧,别耽误了她考试。”转过脸,又和颜悦色地对宋玉芳笑了笑,“女士,我得替这次负责招考的同事向您道个歉。好在学校离这里不算太远,时间也还早。放心,现在过去准能赶上的。”
宋玉芳听见有大洋叮叮叮地响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很近的,我……”她心里想说,只要能通融通融,带她从没有人挤着的员工通道出去,一路跑着总能赶上考试的。
但是,小王哪里有心思来商量这个,先陪了个笑脸,然后拎着宋玉芳就往楼梯那边冲。
这时,那位扛着宋玉芳上楼的胖男人正好抱着文件袋,一路碎碎念地跑了出来:“那个谁,你可千万别再路上耽搁,这可是我们银行……嗳,人呢?”他抬头只见自己平日最看不惯的总处署副总裁办公室的秘书何舜清,脸色顿时就变得难看了起来。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并没找到人,急得额头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何舜清做了一次深呼吸,尽量拿出好脾气来回答他:“刚才那位女士并不是来办事的,而是来考试的。”
这个胖男人名叫佟寅生,是北京中行的柜台主任。
对于何舜清搞什么招录女职员的花花肠子,佟寅生一直是有微词的。偏偏在今天这种脚不能沾地的日子里,白白忙活了一场,又跟死对头撞上了,心里自然更加地生厌,跺着脚借机撒起气来:“嗨,这不是瞎胡闹嘛!我就知道,女人能干什么好事呀。”
何舜清见他反而先急起来,就冷哼一声,板着脸追问道:“为什么会有人不知道考试改了地点?”
佟寅生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神闪避着,语气有些发飘:“偶尔的疏忽总是难免的。”
看他这样子,何舜清心中自有答案,上前了一步,语气强硬地说道:“我希望,不是只疏忽了女考生就好。”
佟寅生最不待见何舜清,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仗着亲舅舅是署副总裁孙阜堂,就直接进了总处做机要秘书。而佟寅生则是从底层练习生开始,一步一步做上柜台主任的。因就提高了嗓门诘问道:“何秘书,难道在你眼里,今天的大事是招考练习生,而不是停兑令?”
“在我眼里,做事严谨公正,是我行每一天的大事!”何舜清也不相让,加上别的一些事压在心头,干脆冲着大家都喊将出来,“那几个毫无消息的主任、组长,是凭空消失了吗,怎么找了几个小时还不见人?平时挂着闲职就罢了,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只顾在外潇洒吗?”
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难得见何舜清这样大的火气,纷纷冲着佟寅生使眼色,叫他先下去避一避。
佟寅生顾及手上还有许多事,不想多计较,气吁吁地掏出袋里的一把钥匙,胡乱往孔里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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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几分钟之内被人扛着穿越了两次人潮的宋玉芳,头昏眼花地躺在了人力车上。然后,叮叮叮几下响,裙子上就多了几枚大洋。
耳边听见小王在向谁解释着:“倒霉,真倒霉,打清早儿起就忙得四脚朝天的,还被总处的何大秘书逮住,让我送这小妮子坐车。”
另有一个人嘿嘿一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等车子拉了一段出去,宋玉芳才迷糊迷糊地坐直了,数了数散在裙子上的大洋。一共五枚,别说是坐一趟车了,都够管她家里一个月的口粮了。这个钱,说什么也不能收呀。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次的考试名额,宋玉芳完全是附带进来的。另有一位她的同班好友傅咏兮,也在考试名单中。不知道她收到了改地点的通知没有?
要知道,傅咏兮家里虽然不指着她挣钱,但她的前途也是全系在这次考试上了。
这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在学校做完礼拜的女学生们,听说北京女子放足会在中央公园有活动,就一窝蜂都去了。
到场后,一位操山东口音的教授在分析中国女性之所以落后的根本原因,是无法参与社交和工作。而无法参与这些事的原因,除去裹着小脚不便行走而外,还因梳发这种程序浩繁的陋习,占去了一日光阴的二十之一。而且满头的发饰,也会耗去无谓的体力,使得女子出门站一站都累,更不谈别的了。
虽然在场的女学生都听得频频点头,但谁也没有傅咏兮这般敢于落在实处,出了公园就直奔发廊。
这要是剪个短发倒也好说,贝满女中毕竟是教会学校,不会拘泥于中式的旧道德。可傅咏兮绝就绝在干脆地效仿男子,去剃了一个光头。
这份惊世骇俗,着实让校方为难了。
随着记者调查出傅咏兮的父亲是一名议员,社会上一批看不惯凡事都要求西化的人,一批无论什么事都要挑议员毛病的人,以及一小部分只为了针对其父政见的,齐齐在报上刊登各式各样的打油诗。甚至有人犀利地讽刺时下一些洋学堂简直是在生产洋奴隶,整件事的性质就大大地改变了。
贝满女中的校长多少也认为,剪个短发就罢了,剃光头未免矫枉过正,因此想让傅咏兮出来做个声明。其实说白了,就是让她认个年轻不懂事的错,好平息这场风波。
谁知傅咏兮非但不答应,反而批评校长迂腐守旧,然后就连着三天不肯去学校。她的老师,很想从中做个和事佬。别的都不说,先把毕业证拿到了再去谈道理也不迟。又因为宋玉芳同她关系不错,这个任务自然就没有旁落。
几年的同窗情谊,宋玉芳深知,傅咏兮这样的千金小姐就是一个字不识,也能去做个阔太太,享尽荣华富贵。可傅咏兮想要的生活如果只是做个贤良淑德的旧式女子,又何必去剃头呢?
所以,宋玉芳用了一招善意的看人下菜碟。拿女子正在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提醒傅咏兮,如果不毕业,摆在跟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或者待在家里绣花,或者去工厂卖苦力。
宋玉芳从小看着家里长辈的脸色长大,是最知道人心的。像傅咏兮这样豁得出去的新派人物,必定是想在社会上立足,找一份能体现个人价值的工作。也好作为女性代表,向守旧派证明,男子能做的事业女子同样能做。而这些岗位,无不例外都有文凭要求。傅咏兮对于文凭也许说放下就能放下,但对于女子解放,她一定放不下。
这个法子果然奏效,一夜愁白了头的傅氏夫妇为了答谢宋玉芳,动用了家里关系,替她在校长那边争取了一个推荐到中行应考的名额。
早就听人说过,银行里的员工,最低一级也能拿七八块钱一个月。这对于日子过得清苦的宋玉芳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且错过了一回,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早几天,她就没日没夜地在家里练珠算、背英文,几乎是把自己后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场考试中了。
如果方才没有那位好心的绅士帮忙,宋玉芳这会儿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她回忆这些的时候,人力车已经卖力地拉到了地方。
宋玉芳从自己兜里掏出了几百的铜子票,急急塞给了车夫。然后,余光望见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很是眼熟。
她没有先往学校里头去,而是走近那车子,确认了车牌号的确是傅咏兮常坐的那辆,才折回去奔向校门。
正是无巧不成书,门房里出来一位戴瓜皮帽,鬓角花白的看门大爷,打着铜锣,扯着嗓子朝天喊了一声:“考前十分钟关门咯!”
“别关别关,还有一位,还有一位呢……”宋玉芳一路疾跑,急得迎风落下两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