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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仿佛回到了半年前,那个礼拜天,傅咏兮顶着一个光头回家,被傅培勇打得皮开肉绽。
这几月,伴着从象牙塔步入社会的人生巨变,傅咏兮的头发也从板寸一点一点长到了齐耳。
宋玉芳一面想着眼下的难事,一面回忆着过往,不由抬手揉了几下傅咏兮耳边的碎发。
傅咏兮烦躁地摇了两下头,借此甩开她的手:“还没有工夫打算。”然后,整个身子都扭着背了过去。
宋玉芳慢慢地在屋里踱步,最后停在梳妆台前,伸手开了一个檀木匣子,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搁在台子上,口内说道:“我家里有个梳妆匣子,不装粉不装首饰。每天我都往里头塞铜子票,现在日子好了,偶尔也塞一块袁大头。我对谁都不曾说过,自然也包括你。我怕大伙儿笑话,我一直奢望着,靠我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儿,攒呐攒呐攒呐……哪天能攒出一所夜校来,专门教那些被迫落入风尘的可怜人,怎样不靠皮肉来自立。我读过书,很容易就从他们身上挣到钱,可以去买脂粉买首饰,但我……我下不去手,那钱实在是……”说到这里,就有些透不过气来,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抿起笑来,含着泪光问傅咏兮,“要不你也攒一个,攒出个基金会,专门培养女大状,怎样?你可比我阔,除了薪水,也许还在拿着家里的零花呢,攒起来应当比我快多了。”
有一股热烈涌动的火焰在傅咏兮的眼波里闪动着,她觉得心上似被添了一把烈火,差点就被形势所扑灭的希望又一次点燃了。她上前两步,低头望了望桌上那堆首饰,信手拿起一个粉缸子,冷笑着问道:“你就不怕这招没用?”
宋玉芳沉沉地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有枣儿没枣儿打两竿呗,你闹这一出不也是这么想的吗?能办好固然好,办不好又能糟到什么地步呢?横竖咱们都这样了,上个街都不安全,哪儿来的尊严可谈?”
傅咏兮已经很习惯了轻易被看透心事,丢了粉缸子,捂着嘴咯咯直笑。
宋玉芳不由松下一口气来,这样爽利通透的傅咏兮使她安心。像刚才那种义愤填膺、苦大仇深的样子,宋玉芳真怕非但劝不住,自己也会陷进那种情绪里去。
革命,不能没有热情,却也忌讳只有热情。宋玉芳更愿做革命的钱袋子,其实这种想法很矛盾。她那样穷,却偏要去做自己不合适的角色。但也正是因为穷,她才格外知道钱有多么不可或缺。
出神的一刻工夫,傅咏兮更挨上来两步,抬着手不停地摩挲着她的下眼睑:“银行也真是能狠下心肠来,你都病得这样了,还叫你冒着风雪过来。”
宋玉芳听罢,耸肩道:“左右我看了晚报是不能不赶来见上你一面的,何不交代些任务给我,这也很符合经济观念吧。”
傅咏兮垂着脑袋,无力地伏在宋玉芳的肩头,眼里闪动着点点泪光:“我知道该怎样办。便是你不来,我也知道该如何抽身。我身上有不变的,也有已经变了的。我被关的时候就在盘算了,以我的家庭应当不至于被赶出银行,被我牵累的我大概也能尽力去护着。只是……我始终觉得这种妥协,叫人心寒、心灰、心不甘。”
宋玉芳的手指轻轻得揉着她短短的黑发,刚想说些什么,却先被腾然站直的傅咏兮给打断了:“好了,你回吧。这冷的天,这大的雪,你又抱着病,我不敢留你啊。”说着,便把人往屋外一推,“我叫司机去开车。”
“不了,是银行的公车送我来的。你让我回去歇着,那你也别送了,闹一天了哪能不累呢。”
一墙之隔,傅太太听见动静,赶紧揉了揉眼睛,起身喃喃地向何舜清说道:“您是客,且坐着。我先走了,省得被我丫头撞见了,又该闹脾气了。”
何舜清自然也跟着起身,但傅太太听完女儿的一番慷慨陈词,并无精力再与人周旋,脚下生风般地跑了。
等何舜清跟到门口,望着傅太太的背影时,迎面撞见宋玉芳向这边来了。
大风卷着纷舞的雪花,打在宋玉芳的身上,愈加衬得她身形憔悴。
何舜清抢上前一步,什么都没想先把身上的风衣脱下,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上,抱着歉意说道:“的确是我太不近人情了,这冷的天还托你出来办事。”
宋玉芳缩了一下肩膀欲推辞,肩上却更加感到一股力量,不容拒绝地更为裹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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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走出傅宅,待回到车上,宋玉芳犹豫了几次,才鼓足勇气向何舜清提了个要求:“横竖是要给公众一个交代的,何不约个正式的专访,密斯傅的观点,也该请个可靠的人原原本本地登出来。论私心,这是挽回一位中行员工的……暂且算是过失吧。往大义上说,她的立场本就有道理。我一直知道她见识不一般,因此才格外反对她锋芒太露。她既有这种勇气,就不该把前途牺牲在这些事上。她的能力放在哪里都是能放光的,失掉她一定是一种损失。”
何舜清听见这样说,便知道宋玉芳似乎有些误会了,便笑着解释道:“关于银行的立场,你大可放心。需要她表明态度,并不意味着我们全然否定她作为员工所展现出来的价值。我们不会对她如何的,至少不把她撇下这个事我可以担保。”
知道自己是多虑了,宋玉芳不免红了一下脸:“我还以为……”
“如果我们决心撇下她,那根本就无需出面保释,反正她的父亲是足够做这个保人的。”何舜清说时,往前坐了坐,交待常叔道,“雪天路滑,开慢些吧。”
原本是极平常的一句交待,却因为说话之人暗藏着一番小心思,变得有些没底气。
宋玉芳则毫无察觉,呆呆地望着车外肆虐的风雪。
触景是很容易生情的,更何况是在经历了事情之后。
从傅咏兮的话慢慢想去,忽然又意识到柳喜红那边总要有个调停结果,最好是尽快。方才忘了谈起,明早去了银行,应该先商量这个。替别人想完了,又难免自怜了起来。鄂老太太怎么说也是照顾宋玉芳生意的客户,年末又有回访的任务,这个坎要怎么过呢?还有大木仓那边,有没有可能一意孤行,父亲母亲的立场会不会变,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却偏偏腾不出工夫来一一想明白。
尤其是眼下傅咏兮也有了困境,更加顾不上替朋友出主意了。身边看似簇簇嚷嚷,今天遇见这个,明天约了那个,真到了棘手的时候,却没有个可谈心的人。
旁边倒是有一位可信赖的前辈,却不适合倾听女儿心事。
宋玉芳不自觉地侧目一望,又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浊气。
何舜清看她这样低落,料她是为了方才的谈话,因就劝道:“我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难事,是坚持所打不败的。”
宋玉芳一时没反应过来,鼻子里“嗯”了一声,眼里难免露出些不惑来。
何舜清更加正起颜色,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激进的温和的,但凡是希望,都要牢牢抓住,人在光明就在。我无法左右旁人,但我提出招收女行员的倡议,并不为拿你们当花瓶。可是能走多远,在乎你们。不要放弃希望,一个落后的民族要奋起直追,尚且有一段忍辱负重的历程,更何况你我。咬牙熬过去,相信我,我们终会渡过苦难、感谢苦难。”说完,松开右手,笔挺地递到了宋玉芳跟前。
宋玉芳觉得有股热流一直往眼睛里冲去。她自然知道这番话全为傅咏兮之事而发,但此刻她又何尝不需要这种鼓励呢?
激进的温和的,但凡是希望,都要牢牢抓住。她不能就此认输,女子进学不该白走一遭,出了学校还去走嫁人或轻生的绝路。前人用血铺的路,让她得以有机会进学堂,她不能只学到消极的历史轮回观来对待这个世界,那样既辜负前人也拖累后辈。就是不为妇女同胞,不为国家进步,她总该为自己强悍一次吧。
两滴泪摇摇欲坠,宋玉芳伸出手回握,重重地一点头,就把那泪珠子点落在大衣上。
“呦,差点忘了这衣裳呢……”宋玉芳说时,将肩上的风衣取下,道了一声谢便递了回去。
何舜清接了过来,随意地搭在了腿上,正好挡住了裤袋。他伸手去摸,里边有一沓戏票。为了解决傅咏兮的事情,他还特地上门拜会了一下柳喜红的戏班,又包了许多票。这种情况下,正好用上。想必,一直很同情柳喜红的宋玉芳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的。
可是,方才买票时,没有料到晚些时会排上用场,因此还是一沓连票粘着的。原样拿出来现撕肯定是不礼貌的,他就打算偷偷撕下两张来再开口。
谁知这时,汽车更加放缓了速度,慢慢靠在了路边。常叔转过头来道:“宋小姐,实在抱歉了,再往里就开不过去了。”
“没事儿,这就很近了。”宋玉芳对着后视镜笑了笑,又向何舜清告辞,“何秘书,密斯傅的事情就劳你费神了。明天见吧。”说完就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