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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糊涂了,她本想学点真本事的,可是面对前辈的怠工,她甚至不敢去坚持正确的事情。靠着迎合上司,大概也是能升职的,佟寅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可那种成功,能等于成就吗?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陈四菊兀自向下说着:“我大姐拿了小学文凭的,可她根本就说不上亲事,到现在还在家里做姑娘呢。我娘说,村里没几个能写字的姑娘,嫁不成大地主,至少得是个富农吧。可我娘看得上的人家,知道我姐姐待过洋学堂,从小都不缠脚的,都说大脚媳妇儿说出去多难听啊。我姐就这么,高也不成低也不成。就我看去,还不如人家什么都不懂的小脚,长得好些的都当上少奶奶了。”
宋玉芳眼里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苦笑,并不回答,只是问她:“怎么,现在还有人缠脚,不怕罚款呐?不是有稽查队,挨家挨户没收裹脚布的吗?”
“罚不着的,我们村里管这事儿的可聪明了,买了一堆新裹脚布去换旧的。这样一来,爱裹的继续裹,不想让她们裹的看着收上去的东西心里也舒坦,两全其美了呀。”陈四菊脸上旋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觉得这个计策妙不可言。
窗外的雪地上,有两道车辙印,宋玉芳望着直愣,才开出来多远,却仿佛时光倒转了五十年。无论城里如何地高呼呐喊,城外依然是礼教的天下。
“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陈四菊的问话,打乱了宋玉芳的思绪,她回过身来,接着问道:“你大姐现如今就天天在家待着吗?”
“那怎么可能呢。”陈四菊摇了摇头,“我爹不能让她在家充什么大小姐的,她在私塾里帮忙,算算账抄抄卷子什么的,老先生病了,她还能对付几节课。多干活就能多挣钱,家里还有个老疙瘩,过两年也该说亲事了,总得攒点本钱吧。”
这样聊了半天,宋玉芳的心更为沉重了,客套着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什么时候她得了闲儿,你就带她过来玩儿吧。”
谁知陈四菊倒很听在心里,忙笑道:“她呀,一定巴不得呢。我们一家子都不读书,她顶讨厌跟我们聊天了。她指定是喜欢姐姐您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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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城内的傅咏兮也没有闲着,正冒雪站在路边等人力车。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从中行驶出,路过的时候,车里的何舜清眼睛突然瞪圆了,忙喊道:“常叔,先停车,先停一下。”
同坐一辆车的孙阜堂不免有些奇怪,看着他下了车,走到一位女行员跟前,打了个招呼道:“密斯傅。”
“何秘书?”傅咏兮看起来有些惊讶。
何舜清先时也不说话,眼神游走在附近,看了两圈还是不见宋玉芳的身影,便干笑着搭话道:“我要去一趟奉天,刚才在车里就觉得是你。”
傅咏兮的余光瞥到有一辆空车正往这边来,拦也不是,不拦又怕错过,只得加快了语速暗示道:“找我是有事儿?要没有的话……”
何舜清看她的右手往左腕上指了指,这才摸了摸鼻子,企图掩饰自己声音里隐隐包含的关切:“这是工作时间吧,你怎样一个人?平时,不都是跟密斯宋一起的嘛。”
竟是这么无聊的问题?
傅咏兮无奈地呼出一口白气,抬起右手招呼人力车过来,嘴里则说道:“密斯宋被叫去城外做农业贷款的民意调查了。”
“她,一个人?”何舜清瞪大了眼珠子,抻着脖子,仿佛以为这样就能望见人似的。
傅咏兮则认为,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能支持这种做法,因此并没有想歪,而是愤愤然地点着头:“是啊,很过分吧。虽然我很提倡平等,但现如今毕竟还不是平等社会呢,一个女孩子在城外……我也是奇了怪了,谁下的狠心批了这种调令。”
何舜清只管张着嘴发着呆,连傅咏兮几时坐上车走的,都不知道。
“还看什么呢?仔细赶不上火车!”着急的孙阜堂吩咐常叔鸣了一下笛,催促何舜清赶紧上车。
待到了火车站,何舜清第一时间奔向了电话亭。
孙阜堂则在头等车休息室里等了老半天,见何舜清几乎是踏着点来的,便嗔怪起来:“你这是跟谁打电话呢?没轻没重的,误了时辰可对不住奉天那边约好的同仁。”
何舜清连连赔不是,从常叔手里抢过行李,一面走一面讪讪然解释着:“我,那个……我给行里打了个电话……想了解一些事情。是忽然兴起的念头罢了,没什么要紧事。”等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这最后一句解释实在画蛇添足了,倒把孙阜堂说得更加气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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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傅咏兮,则抱着忐忑的心情到了柳喜红的戏班。
一进那个小胡同,就见口子上停了三辆汽车。里头坐的俱是彪形大汉,穿着统一的黑布褂子,上衣敞着几颗扣子,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纸牌,可眼睛却始终在戏班门口徘徊,这看起来像是混帮派的人在此地盯梢。
按说戏班的落脚点总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可是傅咏兮总觉得心头扑扑地乱跳,似乎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正想着,人已经进了门,便向着廊子底下练嗓的人欠了欠身:“您好,我找柳老板。”
“知道。”只见这个青年绷起脸,眼中带着几分地衣,指着右手边的帘子,冷道,“就那屋,进去吧。”
傅咏兮谢过之后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然后才进屋打了声招呼:“柳老板,我看你们戏班外头……”
柳喜红并不起身,眼中淡淡的,摆了摆手道:“不要紧,我都习惯了。”说罢,向着对面的椅子一指,示意她坐下。
“那些人是?”傅咏兮小心地试探,她总觉得这里头大概有她的问题。
果不其然,柳喜红蔑斜着眼,冷哼一记:“自从你闹过一场之后,他们就一直守着了。这些人的老板以为是我找的记者和学生,天天来这儿找我的晦气。班主为了接活儿,只能自己出去跑戏楼,为了躲灾,我至今一次台都没登过。”
傅咏兮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搓着手局促地站了起来,声音则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听不见了:“我……我对不起你,可我……我……”
“你什么?”柳喜红有一肚子的怨气,根本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拍案而起,“你以为你有权有势有钱,请得动大报馆名记者来给你撑腰,就算是替我澄清了吗?像你们这种靠嘴皮子革命的人,若成了,自然是报纸上万人敬仰的英雄;若败了,那些吃笔管饭的人把错往愚昧的百姓身上一推,说我们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而您呢?依然进步、依然清醒,永远都是你对!哪儿像我们这样的草芥,咱们成了事,那是大势所趋,败了则是刁民作乱。这顶帽子扣下来,摘不摘哪里由得了我。”
“我帮你想想……”后头那“办法”二字还未出口,柳喜红就抬起手制止了她。
傅咏兮愧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她不知道该怎样让柳喜红相信自己不是恶意的。再一想,这种澄清有意义吗?柳喜红的人生已经被打乱了,那些不想树的不该树的敌,傅咏兮都给人树了起来,再要舔着脸求原谅,怎么开得出口呢。
十年的苦功,一把好嗓子,一段本该绽放的人生,才长到花骨朵时,就慢慢在凋零了。
柳喜红感到眼中一阵酸涩,便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强行不让眼泪流下来。顺了口气,才沉声说出了找傅咏兮来的目的:“我打算离开北京,如果你之前道的歉是真心的,请你帮我一点儿忙。”
“你一个吗,去哪儿呢?只为这里待不住呢,还是已有了后路?”傅咏兮这一连串的问,确看得出是发自真心的。
柳喜红叹着,慢慢地坐了回去,不自觉地就把心里话都说了:“刚才冲你吼的人是我师兄,我们……情投意合。我是不会负他的,不管谁向班主说亲,我都不会答应。”
傅咏兮这才意识到,外头那群人之所以只是盯梢而不报复,其中必有许多牵涉。她点了点头,边想边道:“我明白了。要钱要票要掩护,都凭你一句话,但我需要知道你全盘的计划。”
柳喜红警惕地抬头望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地审视着。
傅咏兮微笑了一下,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够不够成熟。如果有问题,我也好帮着你们糊弄过去。”
柳喜红这才收回眼神,哼着答应了一声,似乎仍在犹豫着什么。
这时,帘子动了一下,方才那位练嗓的青年,也就是柳喜红的师兄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