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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阜堂吐出一口浊气,拄着文明杖兀自走远:“《申报》的特派记者邵飘萍等候采访期间,在国务院的秘书办公室内,恰巧听到了总理秘书正在联系美国使馆商谈会晤事宜。他随即前往美国使馆,向发言人表明自己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发言人以默认做回应。过后他又回到国务院如法炮制,得到了同样的默认。现在,双方发言人都缓过来了,可也晚了。”
这位大记者的威名,何舜清自然耳闻已久,也知道他道行了得。可是,一个重大消息,竟然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提前走露,不得不叫人为两国zheng府的能力担忧。临危不乱、守口如瓶都做不到,很难让人对未来抱有期待。
“听着怎么那么……那么像假的。”何舜清冷笑不已,甚至差点进错了办公室。
孙阜堂望见何舜清的办公桌上摆着最新的电报,先自拆开阅毕,举在脸跟前向他说道:“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申报》明早就会发布号外。并且你我都知道,消息确实无疑。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楼下的分行对此一无所知,冷秋月站在大厅踱步。回公寓的行员差不多都坐上了车,能拖的时间不多了。
沈兰挎着包过来,一脸了然地笑着道:“还是回去吧。”
“是啊。”宋玉芳搭讪着上前,就着冷秋月耳旁低语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冷秋月望了望周围,嘟着嘴小声娇嗔起来:“你们还不懂呢,一个男人要是连一点时间都不肯为你付出,那你将来还能指望他什么呀。”
“那……”宋玉芳的眼神循着傅咏兮而去,“你懂吗?”
傅咏兮蹙着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脑袋:“可我觉得,一个男人连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工作都会去糊弄,将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糊弄的呢?”
“可是……”冷秋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心里特别地别扭。对于崔万华不能赴约,既理解又气愤。就像她每天面对工作时的情绪,既满腹牢骚又不得不服从。
这时,傅咏兮接着发表起议论来:“生活的艺术在于懂得调剂,能谈情的时候谈情,不能谈情的时候工作,工作也不能,就看看书、念念报。这样推演下去,没有哪一天是离了某一个人就不能过下去的,何必为约不到人白白难受呢?”
“是啊,不要钻牛角尖啦!”宋玉芳点头附和着,“干嘛要老等着他,非在今晚约会不可呢?又不是明天就见不着了,日子长着呢,何必赶着过。”
冷秋月兀自生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闷气,随便哼哼着敷衍了一两句没要紧的话。
最后,还是沈兰出来打圆场:“得啦,各人各爱吧。”她的手指挨个点着三个人道,“你们没错,她也没错,万华哥更是不错的。”
冷秋月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就照密斯傅的意思,找些别人消遣吧。”说时,从包里掏了两张戏票出来,“这里有两张文明戏票,你们谁陪我去?”
只见傅咏兮悄悄退后了两步,然后挪着小碎步,一路溜走。
宋玉芳噗嗤一下笑了:“差点忘了,她也是有爱人的。”回眸瞅见冷秋月眼神切切地望向自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轻声解释着,“我妈最近身体不大好,总说心口难受,可西医诊不出病因来,这你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替她约了一位老郎中。说是中午去问诊,我想早点回去……”
冷秋月只是笑着,似乎并不介意的样子:“那就快回去吧,巴巴地解释这么多,不是白耽误工夫嘛。”
宋玉芳就顺势向二人道别,也跑着走了。
就剩下沈兰一个人了,她对着冷秋月可怜的模样,实在很说出不愿作陪的话来,却也没法勉强自己出去娱乐,只得讪讪道:“我今天实在是……”
“知道啦,你今天碰上些麻烦,恐怕没心思消遣。”冷秋月拍了拍沈兰的肩膀,以示理解和安慰,“没事的,我一个人也能看戏啊。”
沈兰回以微笑,两个人步出大厅。
冷秋月向司机表示,不必等她。
沈兰则向她道别:“明天见。你路上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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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宅,只有一名中等个头的女佣迎出来:“小姐,回来啦。”
沈兰懒懒地点了一下头,环顾四周道:“家里怎么静悄悄的?”
女佣答道:“院长和太太参加慈善拍卖去了。几位少爷小姐们,有出门看电影的,有应酬的,有加班的。除了您,就没人想着回家了。”
沈兰眼露疲惫,抱着后脖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道:“你这样说,我可要以为是讽刺了,平日就数我回家最晚了。”
女佣笑着说“不敢”,然后替她泡了一杯热茶送进屋去。
刚换了一身家居服,女佣又喊沈兰听电话。
沈兰坐在梳妆台前,脸色骤变。
这一阵子,蒋孟叟时不常地会给沈兰办公室去个电话,有时也直接打到家里来。尤其是今天因为一场大闹,电话线断了大半日,如果他上班时间打过电话又接不通,那必然是要直接骚扰上门的。
沈兰不敢暴露自己的恐惧,甚至都不敢去打听对方是男是女,怕被人听出破绽来。她慢吞吞地挪到话机边,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地祈祷着,千万不要是蒋孟叟,设若正是他的电话,那么退一步说,祈求他别太有耐性,不要苦等着沈兰接起来,趁早挂了电话才好。
女佣瞧她收着步子走路,果然觉出不对劲来,走过来又喊了一声“小姐”。
沈兰摆摆手,示意她出去,自己则坐到沙发上,提起听筒,先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期待电话能断掉。
可是,听筒里一直有鼻息声。单凭这样的声音,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
沈兰做了两个深呼吸,闭上眼,紧紧咬着唇,沉声说了一句:“你好。”
“是我。”
果然是这个声音!
冲动之下,心事重重的沈兰便想把电话线扯断,好换一夜好梦。
却听那边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声浪:“别急着挂。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你,今天的事情,需要我出面运动运动吗?”
沈兰迟疑了片刻,端起话筒淡淡回道:“已经解决了,多谢。”
蒋孟叟轻蔑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嘲弄她的单纯:“银行同客户解决了,不意味着银行同你也解决了。”
沈兰毫不迟疑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没做错的事,我是不会认的。银行要是执意认为我错了,全北京城如今也不是只有中行愿意聘女子做事。你再要纠缠下去,我倒是觉得这出闹剧,是你策划的了。还有,别再打电话来了,我不能每次都以工作为由向家里解释。”说完,将话机狠狠地撂下了。
重新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沈兰对着镜子,仔细看着脖子上伤痕。
钱太太下手真是狠的,只是当时的情况下,沈兰不想做出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样子。冷秋月问她有没有伤到,她要强地摇了摇头。到了这会儿,血痕都结痂,就更没必要小题大做了。
而电话那头的蒋孟叟,被这一下摔得愣了半晌。于是,冷笑着也放下了电话。吸上一口烟,朝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狞笑着向那电话自言自语起来:“我本来没想策划什么的。所以女人呐,何苦太聪明,到头来还不是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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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冷秋月一人独自消遣,等戏散场之后,便随着人潮慢慢往剧场外头挪动。
这个世间来看文明戏的男女青年,有不少是成对的。等候人群散去的时间,大家亲亲热热地玩笑,听起来好不甜蜜。
冷秋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气馁地连连叹气。
在她前排坐着的两位摩登女郎,向同行的男士问道:“三爷,咱们接着上哪儿去?”
那人打着哈欠,眼神在剧场里游离,口中懒懒的:“就此散了吧,我也倦了。”
其中一位女士便娇嗔起来:“这话可是冤我们姐妹两个了,谁不知道谈三爷不见太阳不下舞场呀。”
这时,冷秋月已经随着人群到了剧场门口。奈何靠后排的观众一出来,就要走了大半的人力车,想回去还得再等一阵。
那一男两女也出来了,男的道:“你们瞧。”他翘起腿来,露出沾了泥点子的裤腿,“出门的时候赶上一场大雨,碰上个不知好歹的车夫,溅了我一腿的泥。要不是怕失信于二位淑女,我真想折回去换了这身衣裳。”
两个女的同时说道:“那么,我们坐车里等着你吧。”
“也好。”男的勉强敷衍着,出于绅士风度,先请两位女士上了他的汽车。体贴地关上车门之后,却换了新主意,“还是让司机先送你们过去,我随后准到。”然后又赶紧吩咐司机道,“开车!”
这位三爷得意地冲着正吐汽油的车子挥了挥手,只见他穿着漂亮的整套西装,高抬的手上带着一枚豌豆大的钻石戒指,格外光鲜夺目。从那女孩儿般的皮肤,可以判断出他有着较好的家庭背景。鼻梁上架着一副克罗克斯的圆框眼镜,看起来是读书人的样子。
之所以冷秋月不敢笃定地判断他的身份,实在因为鼻子上戴眼镜、上衣袋里插钢笔,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穿衣方式,大凡购置得起,都会这样打扮。
如是想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早一刻坐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