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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却吓得连连倒退:“不不不,实在抱歉。我没有想过这问题,你突然地提出来让我六神无主,我想我……我眼下,除了工作之外,我恐怕还不愿为别的事情来分心。”
何舜清的眼睛一下便黯淡了,举着戒指的手也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他转过身,难掩失望地皱了一下脸。旋即又下定决心,努力到底:“我可以假装相信你的托词,但你也是骗不了自己的。你是想过这个问题的,对吗?”他转过来,步步逼向宋玉芳,“你和我一样,虽然彼此还没走到明朗的一步,却早已把这个问题放在了心上。我不介意你拒绝,但我介意你用破绽百出的谎言来逃避。”
宋玉芳觉得从心里漫出一股酸涩,占满了整个脑袋,使得连站稳都需要消耗极大的体力。她嘶哑地反问道:“想过又怎样,想过却没答应,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吗?”
这一次,何舜清没有那个勇气再往前迫近了,他只是气馁地诉说着心里的委屈和矛盾:“照说我不该逼迫你非要说出令我欢喜的答案,可我认为隐藏情感是难办到的事。读到情诗会动容,听到情歌会掉泪,见到情人会脸红。”
越来越能感觉到心意动摇的宋玉芳,眼里一热,赶紧转头去擦。却被快了一步的何舜清牢牢拽住,扳正了身子。
何舜清低着头,一点一点靠近她紧闭的眼,追问道:“你要我怎么去相信,你这时的脸红与我全然无关?即便这是逼迫下的羞愤,那么你的眼泪……”
被问急了的宋玉芳,连耳根子都烧红了,她紧紧捂着乱窜的心口,为挣脱这种压迫,从言不由衷一路到了口不择言:“是害怕,我害怕你会因为求爱不成而报复。你这样的大人物,很容易就能捏死我。”
“你真的认为我是这种人?”何舜清松开了手,冰冷的不止是他的手脚,还有口吻,“即使我们的缘分仅仅停留在同事和朋友的阶段也没关系,可你对我的为人,难道是这样定义的?”
他的失望全藏在话里,宋玉芳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他委屈得泛红的眼,宋玉芳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为难之中。
这一次,何舜清彻底地沉默了。
而滔滔不绝的人,换成了宋玉芳:“还要说得怎样清楚呢?实不相瞒,此刻正在礼堂内,接受宾客祝福的那对贤伉俪,我曾极力地反对过。有很多旧思想,尽管我认为不对,但很奇怪,这些想法像是融进了我的骨血,打娘胎里出来就再也甩不掉了。我是个女子,所以每一次,尽管你都很信任地鼓励我去尝试新工作,可我的第一反应总是向后萎缩。那不是谦虚,我知道那是我难以克制的天生的一点儿自卑。环境使然,当这个社会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告诉我女人不行的时候,我的每一分努力首先要面对的敌人就是我的心魔。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去猜测,身为男子的你们,在这个把女子视作玩物的社会里,浸泡久了,你们会不会也天生带一点儿顽劣,只把婚姻看成人生的一小部分呢?如果我们对于婚姻的重视是不对等的,那么早晚有一天我们的合作也会崩溃。”
何舜清深吸一口气,只思考了片刻,便掷地有声道:“我不敢说我完全没有心魔,就让我们带着歧视来议论这件事件吧。既然你区区一个女子,都可以拼尽全力去克服你怯懦的心魔,那么我堂堂一个男子,难道就克服不了外界的诱惑了吗?你凭什么小觑我?”
宋玉芳微点了一下头,虽然有了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却最终还是没能迈过内心对门第的恐惧:“好,那我们再往下谈。这世间,只是你和我的世间吗?我们中国人的骨子里,对于两性之好,总是带着齐大非偶的包袱。我的父母会不会同意,即便他们同意了,那是出于为我的后半生好呢,还是需要通过我来使他们的后半生变得好?这是我的问题,而你该考虑你的父母和家人。他们的思想能改变吗,他们接受新的婚恋观吗?即便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我们双方搁下种种的不般配,非要成就这一段关系。可是日子还长,你们这样人和我们这样人,能一辈子相安无事吗?”
一下子抬出家庭问题,这永远是男女之间绕不过、跨不过的难题,即使是条件相当的世交之家,也常从儿女亲家处成点头之交。
何舜清没法虚伪地在这个问题上夸什么海口,他的眼神变得犹豫了起来:“玉舫,我们可不可以先别把问题扩大到……”
“不,你听我说完。”宋玉芳打断了他试图缩小矛盾的意图,“我告诉你什么是真实的生活,告诉你为什么两个阶级的婚姻总是遗憾的多圆满的少,也顺便向你坦白我是怎样的俗人一个。譬如你手上拿的金戒指,我知道在你这个阶层的人,议论起首饰,首先是欣赏工艺、花纹,甚至会去攀比它是不是独一无二的。而我看到它,首先想到这么大这么闪,它是真的吗?如果我接过来,我会趁着没人拿牙去磕它。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的生活简直天差地别。你千万别对我说,爱能包容一切。当我有一天,终于没能克制住本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的时候,你会不会在那一瞬间觉得,从前的爱是错付的。你会不会后悔爱上一个,无论挣多少钱,都会站在大街上,为不花冤枉钱,跟人力车夫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过去的人。即使你把这个问题考虑清楚之后,依然选择向我走来。那我也该考虑清楚,我自己能不能做到,今后的日子里,永远不在你面前,为我的市井作风而感到自卑。我想要的家,是轻松而融洽的。我不想我未来的人生,白天为工作压力束缚着,回到家里还要继续忐忑着我刚才这个字是不是用得不够好。尽管我内心依然乐观地相信,超越门第和财富的爱情是存在的,但我没有勇气去相信的是,爱情的冲动可以维持一辈子。”
一口气说完这些,宋玉芳忽然不再战栗。她终于能清晰地明白,是什么一直使她回避这段关系。一旦明白了,最后一点乐观也就湮灭了,恐惧也就消失了。她不是天生的穷女孩,她也曾拥有过锦衣玉食。因此,她心里没有那种无知无畏盲目的勇气,她比那些不知宅院有多深的女孩更加恐惧朱门绣户。和这样的门第攀亲,甚至都不是两个家庭的事,而要牵涉一个庞大的宗族。穷人是不会有那么多亲戚的,人家怕你隔三差五地借米借粮,见你穷了就巴不得不认识。有钱人可不同,越走动得勤,赚钱的路子越多,即使是出了服的亲戚照样会在某一天突然地出现,然后指手画脚地品评着家族里的新人。
这些担忧不是自寻苦恼,宋太太曾经就是那么过来的。虽然母亲的遭遇很遥远,但是依然零星地留在了宋玉芳的脑海里。她不想重走那样一条路,那条老路对于毫无能力的旧式妇女而言,用地位和尊严去换生存是不错的选择。但对于宋玉芳这样可以养活自己的人而言,那是不能忍受的。
何舜清就这么望着宋玉芳,听她用不大的声音诉说着心底的困惑彷徨,又眼睁睁看着她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她灭掉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希望。
闹了一场,后来戏台子开演,宋玉芳也没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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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天上的月亮才刚冒出一个头。
宋太太正拿着一匹新布,对着王婶在身上比划。
“妈……”宋玉芳才喊了一个字出来,眼里就滚烫了起来,嘴里像塞着什么,底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来得正好。”宋太太见她回来得早,更是高兴了,“你弟弟了不得,才转了新学校,就被选上了,说是要给外国大官儿唱歌去,你看看,我拿这个料子给他做身新衣裳好不好?”说罢,跟王婶一人拉着布料的一个角,展出来给她瞧。
宋玉芳勉强弯着唇笑了一下,小声道:“他学的是合唱,要去也是和同学一块儿去,不能他穿一个色,别人穿另一个色,还是得听学校的安排吧。”
“还有这讲究呀?”宋太太的热情被这一句话给浇熄了,随即着急起来,追着坐到女儿身边问道,“那人家会不会让咱买那种很贵的料子?”
宋玉芳摇头道:“钱总是要出一点儿吧,但也未必很是很大的数目。应该是整个合唱团归总了一块儿买,没准儿摊下来比你自个儿单买一匹还便宜。”
“那我就不忙活了。”宋太太放下心来,将布又叠了回去,嘴里还念叨着,“这个料子跟你爸那身湖蓝色的长衫花纹差不太多,那衣裳穿了七八年了,袖口都磨白了。我寻思把后背的料子拆下来做袖子,这块新布正好做衣襟,这不就又凑出一身新的嘛。”
宋玉芳就望着这匹料子去想,自己的新衣服都是哪里来的,想来想去好像没有一件是母亲给添的,都是自己逛街时见了好的就买下来做的。因想着,脸色变得很差劲,喉咙动了几下,哑着嗓问道:“妈,在你心里,是待我好……还是待津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