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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孙阜堂办公室出来,时间还是很早,张庆元便独自一层一层地往下逛去。
这个时节是很容易犯春困的,银行上下的人除了有阿片瘾的没法不躺灯之外,就连打牌的人都少了许多。
走到底楼大厅时,迎面碰见佟寅生,倒是精神奕奕的状态。他自然是睡足了觉,到了这会子才刚来,一见张庆元下来视察,赶紧冲着柜上低吼一声,把累了半天的人统统都给叫了过来一字排开地站着。
张庆元觉得太兴师动众,连连摆手道:“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其实不必惊动大家,我也只是到处走走看看。来了好些时,总处的同事认得差不多了,倒是分行里许多人,还都面生呢。”
佟寅生一阵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笑,不住地赔着不是:“您是给我们台阶下,我们哪能不知耻呢。是我平日里太过仁慈的关系,下属有些不服管,吊儿郎当的……”
话音未落,就有人故意咳嗽了几声。这一下,倒勾起了大家不敢言的怒气,你一声我一声地接着,弄得佟寅生好不尴尬。
张庆元还是笑着,只是笑容里渐渐多了一份冷淡:“那么,就由你来介绍介绍大家吧。”
佟寅生搓着手,一个“不”字都没敢说,就从手边的人介绍起。
等走到宋玉芳跟前,张庆元抢先伸出手去,笑道:“这是密斯宋吧,久仰大名。”
“我怎么敢当呢。”宋玉芳惶恐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甚至把伸出去的手都给缩到背后去了。
“虽然入行不多久,但是你在这一行的天分却是很高的。说是天分,其实也不尽然,就是‘认真’二字,多数人只会说而不会做。”张庆元更加把右手伸了伸,向着她很善意地笑着,“独你把这两个字展现在工作之中,想不出挑也难呐。”
迎着众人或艳羡或冷漠或尖刻的窃窃私语,宋玉芳佯装镇定地接受了这番夸奖。事实上,她心里也觉得自己的工作表现大抵还是对得起这几句话的。
张庆元见队伍到了尽头,不由扭过脸去问佟寅生:“我记得,还有一位密斯傅……”
佟寅生担着主任的头衔,却不怎样知道手底下的人一般都是怎样办事的。
宋玉芳便插言解释道:“她出门办业务去了。”
张庆元听罢,冷眼瞥了佟寅生一下子。
佟寅生觉得这场突袭,对于自己来说简直有些大不妙,心里憋着的一股气,几乎就要暴露在脸上。
宋玉芳与之对视了片刻,默然叹了一口气。别的事情或许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但牵涉到傅咏兮,就必须说明白。否则以佟寅生的德行,冤枉傅咏兮擅自离岗的话也未必说不出。既是开了头,宋玉芳倒想一次说个清楚,免得往后再有别人来问,为何傅咏兮总不见人影。因就笑着往下汇报:“副总裁说起认真,我倒认为密斯傅是远甚于我的。现如今,咱们这样有官股的银行,在民间的信用简直有些不堪。她为了保持住业绩,每天都背着一个小木箱子出去,业务都是现收现办的。从另一种角度去理解,也有些难堪呢。”
张庆元惊讶地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地点头沉吟道:“我很感动,分行的职员能有这样的工作态度实在让人钦佩。这样吧,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来说,能办的一定替你们办到。”
宋玉芳低头抿了一下笑,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是代替密斯傅来提的话,自然希望能守住银行的招牌。这可不是一句大话空话,因为像她这样的工作方式,等于是在告诉客户,她就代表中国银行。把个人的信誉都交代给银行了,当然是极盼望银行能坚守下去的。否则,这招牌垮下来,她的信誉会同钱袋子一道破产的。”
“是是是。”张庆元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又问,“那么你自己呢?”
“您要是问我嘛……”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偷偷扫了一眼座钟,发现快到上班时间,因就跳过了客气的官话,大着胆子提议道,“咱还是不分地那样明白了,我代表自己,还有这些新来的女孩们,向您提一句。我们自打考进了银行,从不晚来早走的,即便是柜上的业务不如人家多,我们也会主动去问别的同事、别的科室找一些活儿来分担,总不让自己在上班时间闲下来就是了。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呢,不想让人背地里说,我们女子的工作比男子清闲。那么……”话到这里,又赧然地顿了顿,因为有些羞于启齿,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我们的薪资能否也……也能一视同仁呢?”
以佟寅生为代表的一众人,早已是瞠目结舌了。倒是几个女职员,都默默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却也不敢帮腔。
唯有沈兰站出来说道:“是的,我们不介意辛苦,反而害怕上头不肯让我们辛苦。如今世道乱,多数人的家庭条件都是一年不如一年的,这样子拼命地表现,都是希望能多挣几个钱养家。更何况,以工作量和工作成绩来讲,我也认为男女之间已无差异了。不知道张副总,能不能体察下情,为我们女职员争取一点平等呢?”
这时,几名女职员纷纷点头出声,希望张庆元能考虑消除同工不同酬的问题。
而张庆元面对着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眼睛,却没有答应得很切实,只是礼貌地笑道:“好,很好,我回去……考虑考虑。”
说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下午的上班时间。
张庆元让众人赶紧去忙工作,却把沈兰单独叫去一边,抱着胳膊,语重心长地问道:“密斯沈啊!你是科长是吧?”
“对。”沈兰点头答了,由脸颊开始泛红,最后竟有些抬不起头来。
看她这个样子,倒也是响鼓不用重锤,确实有当上科长的道理。张庆元拍了拍她的肩,微笑着略加指正:“可你心里应当也体会出来了,对于下属的关心,还有整个科室的凝聚作用,怎样还不如密斯宋呢?不过呀,做事情都是需要摸索的,你也没当过领导,怕还有些不得其门而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提醒提醒,希望你在这方面多下些苦功。我还是看好你的,也看好你们这几位好友能有良性的竞争。不管当初尝试妇女储蓄是不是作秀,如今的社会观念已然把这门生意看得很重了,望你们能闯出一片天来。”
而没赶上这一切的傅咏兮,刚回到银行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把午间的事情说了。
傅咏兮急得跺脚,连声叹着“没赶上”。她急急忙忙扑到柜台里头,抓着宋玉芳的手直嚷起来:“嚯,小样儿,你挺可以的呀。我以为你这闷葫芦,出来做事只有被欺负的份儿,绝不懂还击的,谁成想咱们银行头一个提同工同酬的居然是你。”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笑,先是接过傅咏兮肩上背的小木箱,替她开了锁,一面整理着毛票,一面解释道:“被你说的,好像我是个软枕头,挨了打还不出声而的。其实我从前那样闷头做事,一心只管提升自己的业务,可不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说话时有底气嘛。你想啊,我是没有后路的,如果我不做到一百二十分的好,谁能耐着性子听我这样的人说话呀?再说了,光会抗议有什么用,要换个只会喊口号而没有真本事的人说完我的这句话,人家反驳一声儿:我看你做出来的价值本就不如人家男的。那要怎样接话呢?”
“好好好,就数你有底气。”傅咏兮竖着大拇指,催着她快往下说,“然后呢,副总裁是怎样回复你的?”
宋玉芳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了,耸了耸肩道:“挺含糊的。其实,我提这事儿也不抱多大的希望。因为你想啊,咱们这整间银行都是几番从旋涡里挣扎出来的,多少人想吞掉咱们的金库。就这种危机之下,恐怕很难有能力保障什么同工同酬了。”
傅咏兮长叹了一声:“道理是有的,不过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否则,人家还以为女职员就是天生好欺负呢。话,只管说出来,他们肯不肯听,以至于有没有能力去实行,那都是后话。”
“我正是这样考虑的,所以不管合不合时宜就先讲了出来。”说时,宋玉芳将手掩了嘴,“不过,佟主任大概正为此不高兴呢。”
傅咏兮把她的脑袋抱住,紧贴着耳朵,细声细气地回道:“我猜呀,他还有一桩不高兴的事儿。你不是说咱们没有晚来早走嘛,你是无心,犯错的人那是有意,必然听着不舒服的。”
“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呢。”宋玉芳后知后觉地一拍手,“不过,倒是奇了。你也没在现场,怎样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就不许我人缘好,有耳报神嘛!”傅咏兮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如是说。